“草民不会突然不高兴便刺自己一剑。”郁沉云立即回话道。
“那将军昨日为何如此?”施寒岄紧接着问道。
“是因为……”郁沉云话至一半,他突然回过味来了。
这女帝就是个狐狸性子,狡猾得很!以他这段时日对她浅薄的一点了解看来,她从不拿国家大事当儿戏,若边关真有异动,她此刻应是在她的清正殿中议事,而不是在此处和他胡搅蛮缠。
休想套他话。
“罢了,草民确实不是官身,也不该如此探听机要之事,草民恭送皇上。”郁沉云浅浅阖上了双目,神态安详。
施寒岄不禁被这人气笑出声,脾气还不小,也就她平日对他多有礼遇才叫他如此猖狂,换做旁人谁敢给她脸色瞧?旁人那都是即便知道了被她套话,也会奉承一句圣上英明;他倒好,直接无视上她这个皇帝了。
但是施寒岄也的确是拿他没法子,郁沉云此番做派,就是一副烂命一条一心求死的样子,她要真说赐死他怕是都能爬起来给她磕一个诚心说谢主隆恩。
“朕没受过将军受的苦,也不知将军为何如此。但无论将军做何抉择,将军在朕和金安百姓心中,始终是护佑这片疆土的英雄义士。朕希望将军活着安享荣华富贵,见将军护佑下的这片疆土锦绣繁华。可若是这样的日子反倒令将军备受煎熬,朕……尊重将军的决定。”
郁沉云睁眼看向她。
施寒岄温声继续道:“将军后事,朕会着礼部按一品护国将军的规制操办,于城外福宁寺为将军立牌塑身,长明灯火不熄,后世供奉不断。”
郁沉云心中泛起苦涩悲痛之感。
“草民怎配得上这些,草民身后事,薄棺一副,黄土一抔,木牌一块,已是极好。”郁沉云梦中一句句质问他“怎配”的话盘旋在他脑海,挥之不去,他自嘲说道。
施寒岄不解,“将军怎会不配?”
他怎会不配?开拓疆土,守卫边城,因他镇守竹荣数十年再未出兵来犯,百姓休养生息,国家借此时机征兵强军,金安如今有此山河繁荣、国富兵强之景,有此别国不敢轻易举兵进犯之势,郁沉云功不可没。
他当然配得上这些。
“草民手染鲜血,佛家不造杀孽,草民这样的人,在神佛眼中,亦是那罪孽深重之人,长明灯火不会照草民的轮回路,后世供奉草民更是受不得。”郁沉云扯了扯嘴角。
施寒岄挑眉,她好像明白郁沉云为何寻死了。
“不。”施寒岄看着郁沉云,诚挚道:“长明灯火,是人所燃,后世供奉,是人所呈。神佛不管人间事,否则这世间疾苦何其多,怎不见苦消疾散?将军剑染十人血,身后却护万人宁,即便有十人的杀孽,也有万人的福祉压住这孽;即便有十人恨将军,也有万人的敬重逼退这恨。
将军行无愧于天地家国,若无将军镇守边城,战起难息,这世间杀孽只会更多。神帝于凡间为王之时,亦是南征北战、开疆拓土护部族安宁,若依罪孽深重之言,他亦手染鲜血,如何当得神明?
可见神佛杀孽之说不以鲜血来论,而论其心、论其行、论其是否利在千秋。将军因伤人性命而心怀有愧,说明将军本心良善;将军伤人性命是为保家国不得不为,说明将军行事正当;将军伤人性命却护万里河山,百姓得以在此安居繁衍,邻国不敢轻视金安,国之强盛也乃百姓之福,将军所为,当得起一句利在千秋。
将军合该受万人敬仰,立牌塑身、长明灯燃、后世供奉,将军不仅配得上,比起将军功绩,这些东西远远不够。”
郁沉云静静看着施寒岄,直视帝颜良久,她竟也没斥一声“放肆”。郁沉云恍惚觉得,她眸中的诚挚竟比屋外的骄阳还要灼亮几分。
他眨了下眼,终是没忍住道出心魔,“可若是,草民杀了金安百姓,若是草民杀了老弱妇孺,若是草民杀了不该杀之人,草民还配得上敬仰吗?”
施寒岄有些怔愣,“杀了金安百姓是何意?杀了老弱妇孺又是何意?”
郁沉云闭眼转头,将当年夺城之事慢慢回忆说来。
自回朝之后,他从未如此细致的去回想过当时的细节,因为他想忘记那些场面,可即便不去刻意回想,那些场面也总是出现在他的梦中,扰得他不得安眠。
时隔十余年,再回想起那些场景之时,郁沉云仍觉似昨日场面般清晰,那些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拨开祝婉和发丝时的惊怒……清晰而又深刻。
郁沉云沉浸于回忆中道出往事,施寒岄见他露在锦被外的肩逐渐开始颤抖,他说:“这十余年,我每每闭眼,他们都会出现在我梦里,问我怎配为将?怎配得圆满善终?怎配安享富贵荣华?十人杀孽,十人恨我,万人福祉从未入过我的梦,万人敬重从未将我拉出梦魇,我梦中只记得杀孽,我醒来只余下愧意……陛下,您说,我还配得上敬仰吗?”
施寒岄压着红玉戒的指尖微微泛白,她眸底已然覆上震惊和不忍。她静静望向郁沉云,视线越过他发颤的双肩,透过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似瞧见边关晚霞映地、赤红一片;瞧见怀抱婴孩的妇人倒地,婴孩细碎的啼哭淹没在阵阵马蹄间;她看见祝婉和面庞的苍白,胜过严冬天降雪;看见郁沉云梦魇中一双双沾了血污的手掌,争相将生的萤火扑灭。
她知战场残酷,却并未真的上过前线。她生在皇城,长在宫廷,念过“一将功成万骨枯”,却从未见过实景。她今日在郁沉云这里,听他颤声讲述时,才觉那书本上的文字从泛黄的纸张上浮起,在她眼前绘出一场灰暗又震撼的场面。
“自是配得上。”施寒岄温声坚定道:“将军担得起主将之名,该享圆满善终,也该享富贵荣华。”
郁沉云摇了摇头。战争本就残酷,为将者,见过太多残肢血腥,他本不会被旁人生死困住。
可死在他手下的还有祝婉和。
她不该是如此结局。
他那时若没有下杀令,活捉祝婉和,或许军医能为她解毒,或许她能好好活着回到边城和家人团聚。
她本可以活着的。
是他亲自断了祝婉和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