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欲成,白骨成阶。将军是从战场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之人,尸骨、生死皆不是困住将军的魔障。
将军是军中之人,军中之人受过祝姑娘的恩,将军不是接受不了生死,而是接受不了祝姑娘有这样的结局,更接受不了如祝姑娘这样大义的金安百姓是死在将军亲口下的杀令下。
将军心中其实很清楚,作为金安主帅,将军当日所有命令,皆是明智之举。朕有一问,将军多年心结难消,想来定是无数次设想过当日若不下杀令许能保下那些金安百姓一命,如若此时将军再上战场,再遇到如当日一样的情形,仍是局面混乱有士兵被毒刃划伤丧命,将军可还会毫不犹豫下杀令?”施寒岄问道。
郁沉云被中紧握的拳微颤,他闭眼,声音冷厉而坚定,“会。”
所以无论重来多少次,他都会下那道杀令。
所以无论如何,他始终都对祝婉和怀有愧意。
明知自己的命令无错,却仍是放不过自己。
“若当日破城之景重现,将军可还会下令攻城,踏上竹荣老弱妇孺的尸骨?”施寒岄又问道。
郁沉云睁眼看向施寒岄,他声音依旧坚定,“会。”
“所以将军作为主帅,无论何时,无论面对何种局面,都可以清醒、理智分析形势,也会果决下令,选择最有利于金安的作战方式。
无论是对祝姑娘,还是那些老弱妇孺,与其说将军是因为当时下了军令而过不去,朕更觉得将军是脱下盔甲后,作为郁沉云,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金安百姓,为那些杀戮感到不忍和悲痛。
将军为了家国计,百姓为了故人愁,这本就是不同的。将军许是将这两者拧到了一起,才叫那些往事有了可乘之机,频频入梦扰得将军不得安宁。”施寒岄温声道。
郁沉云浅叹一口气,“即便不同,可无论是做将军还是做百姓,都是草民自己,拧不拧到一起结果都一样。”
都是愧疚难安,梦魇不消。
施寒岄浅笑道:“可朕看来不拧到一起结果是不同的。将军坐主帅之位,担主帅之责,军令合时顺势,并无任何错漏应受指责责罚之处,所以作为主帅,将军应得的结果是胜利、夺城、加官进爵以及百姓敬重。
将军卸甲后,作为一个心怀善念之人对杀戮有所不忍,这是人之常情。但那些杀戮是郁将军所下的军令,将军缅怀亡者时,若只是以郁公子的身份,以金安一寻常百姓的立场回忆往事,那那些杀戮与郁公子何干?作为郁公子,不忍是因着善念,所谓愧疚该从何谈起?
作为郁公子,仅仅是因着不忍而心疼旁人遭遇,郁公子应得的结果是好好过自己的日子,莫要太沉溺于他人悲苦。至于对旁人的愧疚,还要以死谢罪,那万万是不该落在郁公子身上的。”
郁沉云语气略显无奈,“陛下这是强词夺理。若陛下言之有理,那牢狱中那些获罪的官员,岂不是也能说什么‘犯罪的是作为官身的我,如今的我脱下官袍,只是平民百姓,不该担责’。这想来岂不荒谬?”
施寒岄当即反驳,“那哪能一样呢?郁将军那可是守家卫国,做好事、做正事,所以才能分这么清楚。牢里获罪的官员那是投机取巧,做坏事、走偏路,将军怎能将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岂不是贬低了自个儿?”
郁沉云扯了下嘴角以示回应,不欲再同她多说。
人活着,若遇到了迈不过的坎,解不了的结,最难的并不是让自己明晰多少至理真言,而是明知所有道理,却仍旧放不开、忘不掉,心中那种不上不下的情绪始终散不去。
他能明白施寒岄的话。郁沉云作为主帅之时,首先是属于国和军的将,其次才是郁沉云自己,责任大于情感,国家先于个人,他做了和自己地位、权力、职责相对应的事情,所以郁将军不应愧疚;郁沉云作为百姓之时,不担主帅之名,不担将军之责,他没下令做伤害旁人的事情,所以郁公子无需愧疚。
道理他自是都能想明白,可如何放下?如何将郁将军的责任和郁沉云的不忍全然分开?不是旁人说一句不应愧疚、无需愧疚他就能安心全然放下。
他如今已经分不清,是他梦魇多年所以忘不掉,还是他忘不掉导致梦魇多年。
人就是如此复杂,理性和混乱可以并存于心。
这也恰好是人的特别之处,不失明理的智,却也会受情绪的苦。
“朕一生至今,亦杀过本不该死之人,朕的双手,也称不上全然干净,将军心中煎熬,朕许能同感几分。若能消梦魇,将军可愿好好活着?”施寒岄问道。
“如何能消?”郁沉云问道。
谈何容易,他又不是没试过一些法子,况且,即便梦魇能消,清醒之时,过往种种,他又岂能时时刻刻不想起?
施寒岄站起身走近床边俯视着他,笑道:“将军一剑穿心朕都能把将军救回来,不过区区梦魇,只要将军愿配合听朕吩咐,不靠那万人福祉和敬仰,朕自也能把将军拽回人间,将军可信朕?”
郁沉云眉心微蹙,表示无奈。她竟能自信成这样。
施寒岄也不恼,继续道:“将军不信?神佛能不能帮将军朕不清楚,但朕知道,即便神佛能帮将军,那排到将军之时都不知何年何月去了。朕可不一样,朕是真龙天子,又实实在在认识将军,只要将军点头,朕今日就能助将军好眠。”
郁沉云很少见如此自信的人。还真龙天子,她那皇位怎么来的她自己不清楚吗?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比神佛还能。
郁沉云不想再说什么,世间从无真正的感同身受,他只想等她走了,安然离去。
见郁沉云不说话,施寒岄微微摇了下头,还是太过给他脸了。
“罢了,既将军心意已决,朕也不再多言。朕让太医给将军备一份不受痛楚的毒药吧,也当是朕作为金安国君为将军送行的一点心意。”施寒岄话落后,便唤人进屋将郁沉云床边的破穹剑带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