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耿介而不寐兮,独展转于华省。
——潘岳
潘岳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了。在梦中四处都是一片漆黑,他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是前方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异常熟悉,让他感到亲切和安心,似乎只要有他在,那些潜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就不再令人畏惧。可是当他想要朝那个人影奔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被同样隐没在黑暗中的铁链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幸好,那个人影觉察到了他徒劳的挣扎,主动朝他走了过来。潘岳满含期待和喜悦地看着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蓦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人胸前的衣襟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而更多的鲜血,则正从那人口中不断地涌出。
潘岳惊骇地张开了口,在梦中却发不出声音,就连他使劲挣动的铁链,也诡异地没有半点声响。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步履越来越踉跄,面孔越来越苍白,最终无力地倒在自己身前。
“檀奴……”不断呕血的人吃力地喊出这个名字,向潘岳使劲伸出手臂,却无法碰触潘岳的一片衣角。而那只细瘦的手腕上,赫然是一道陈年的旧疤痕。
“桃符!”心底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间的桎梏,也冲破了梦中无法勘破的黑暗。潘岳猛地从床上坐起,发现自己的身体在簌簌发抖。
虽然被梦中的场景所惊吓,但潘岳并不迷信所谓梦之预兆。他心里清楚,自己之所以梦见这样的场景,乃是因为几年前亲眼目睹司马攸呕血时,内心的震惊和焦灼太过剧烈,时隔数年也不曾平复。
潘岳记得那是泰始四年,司马攸入宫为涉嫌谋反的征东大将军石苞做保,直到石苞亲自到洛阳面见天子司马炎后才被释放出宫。那个时候司马攸的生母太后王元姬原本就卧病在床,得知司马炎司马攸兄弟因为石苞的事情产生了龃龉,病势便越发加重,最终不治身亡。
王元姬一生为司马昭生育了五子一女,五个儿子中除了司马炎和司马攸活到成年,其余三子都在婴幼儿时期夭折。因此王元姬临死之际,最不放心的便是齐王司马攸。她流着眼泪抓住皇帝司马炎的手说:“桃符性情急躁,而你这做哥哥的又不慈爱。我的病如果好不了,我很担心你容不下他。以后你一定要多担待他一些,不要忘记我说的话。”司马炎知道母亲所谓“桃符性情急躁”乃是虚言,“做哥哥的不慈爱”才是她真正的意思,因此只是点头,没有辩解,却也没有做出任何承诺。
太后王元姬的遗言与文皇帝司马昭如出一辙,昭示了他们身为父母对司马攸的爱护和担忧,也再一次揭开了天子与齐王之间兄友弟恭的面纱,让外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王元姬和司马昭一起合葬于崇阳陵。陵墓大门合龙之际,一身重孝的齐王司马攸猛地跪伏在地上,一注鲜血夺口而出,浸红了身下的土地。在一旁参与葬礼的潘岳顾不得礼仪,第一个冲上去将司马攸抱在怀中,也听到了他在半昏迷之际吐出的呓语:“母亲,带我一起走……”
看着司马攸眼角沁出的泪珠,潘岳心如刀绞。在这个以攀比孝行为风气的年代,司马攸的话无非是一个孝子在送别父母时的惯常言语,就像身为天子的司马炎为了与齐王攀比孝心,生生宣布要为太后守孝三年,辍朝食素,直到大臣们以国事为名苦苦哀求多次才放弃打算。可是潘岳却知道,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司马攸此刻的悲哀和绝望——生母王元姬一死,司马炎与司马攸之间最后一根血亲的纽带就此断裂,从此他们不是手足兄弟,只是尊卑君臣。管辂可怕的预言,冥冥中又迫近了几分。
司马攸的呓语潘岳从不曾向司马攸提起。而司马攸康复之后,过后几年也一切如常,让潘岳怀疑当初自己听到的只是幻觉。
司马攸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不仅毫无恐惧求死之心,反倒积极参与朝政,对朝廷的各项军政大事进言良多,越发奠定了他司马家第一贤王的地位,就连天子司马炎对他也颇为尊重,每次和这个胞弟说话都要斟酌好词句才敢开口,更不可能随意打压了。
想到这里,潘岳因为噩梦而突突跳动的心渐渐平息下来。他望了一眼窗外泛出的鱼肚白,又在床上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呆,这才下床来洗漱更衣。
这天潘岳在司空府办公完毕之后,并未直接回家,而是应邀去参加驸马王济召集的聚会。王济不仅是司马炎的女婿,也是炙手可热的太原王氏子弟。他出身高贵交游广阔,在世家名士派中风头正健。潘岳因为身为贾充掾属的缘故,原本与王济并没有什么往来,司马攸却特地安排他参加这场聚会,并请表兄夏侯湛作陪。
潘岳明白司马攸的良苦用心。他在贾充的司空府中已经呆了好几年,论才干论资历都应该获得升迁,然而一向喜欢推举人才的贾充却对他不闻不问,显然仍在忌讳他与司马攸的交情。因此司马攸决心越过贾充向掌管吏部选调的实权官员们引荐潘岳,而世家公卿中常见的清谈聚会便是最好的方式。
潘岳一向不喜清谈,以前总是设法逃避清谈之会,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拒绝司马攸的提议。和杨容姬的婚期在即,他却依然只是个品秩四百石的七品司空掾,距离他订亲时许下的品秩五百石迎娶杨容姬的承诺并不远,却似乎永远都无法企及。
虽然十二岁时许下的承诺只是戏言,杨容姬也必定不会在意他品秩低微,可潘岳还是心中郁郁。父亲潘芘去世之后,家中只能靠他与哥哥潘释的俸禄维系生计。而哥哥最近已经娶妻生子,奉养母亲邢夫人的责任便落在潘岳身上。洛阳达官贵人云集,奢侈之风盛行,无论房租米价都十分高昂,所以若再不靠升迁提高俸禄,潘岳唯恐杨容姬嫁过来后会受委屈。
要获得升迁,必须有好的品评。而当时世风,品评高下与否,都在那些世家公卿的言辞之间。
太原王氏势力庞大,王济又生得一表人才,因此天子司马炎将常山公主嫁给他,招他做了驸马。旁人娶了公主乃是幸事,偏偏王济这个驸马做得甚是郁闷,因为那常山公主幼年时便因为患病双目失明,偏偏又甚是妒忌凶悍,让王济避之不及。
司马炎为了拉近与太原王氏的关系而将失明的女儿强嫁给王济,心中也有些过意不去,所以对王济十分厚待,对他的一些轻狂也颇为容忍。王济最喜清谈,常常邀请世家子弟在府中宴饮,与会者都是手握实权的公卿大臣,以潘岳的家世和职位,若无司马攸的引荐,根本进不了王家待客的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