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入太原王氏的府门,潘岳立刻感到一股富贵之气扑面而来,隐隐有咄咄逼人之势。所谓珍珠帘、琉璃盏、黄金盘、夜明珠这些仙境中才有的宝物,王济家统统应有尽有。而那些在鲛绡帐内偷窥潘岳的侍姬婢女,更是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隔着轻薄的帐幔望上去就仿佛九天的仙女。
王济宴请宾客的地方在后堂,中间要穿过一个极大的射场。洛阳权贵云集,寸土寸金,这王济却居然在城中买下如此巨大的土地做跑马射箭之所,端的是比任何金银财宝都要证明自己的富庶。更令人咂舌的是,这射场两边的道路,竟然是用金钱铺地,密密匝匝,金光灿烂,不知耗费了多少簇新的铜钱。以至于潘岳被领到这条道路上时,几乎无法迈开脚步。
“这条路被称为‘金沟’,不仅路上铺了钱,就连墙下的排水沟,也是用钱铺成的。”那引领潘岳的侍从只当他是惊羡主人家的富贵,笑眯眯地说,“潘曹掾您放心走路,踩不坏的。”
潘岳点了点头,勉强迈步跟上侍从的脚步。面对脚下炫人眼目的金色道路,他的心跳确实有些加速,不过却不是惊羡,而是惊怒。他早就知道为了标榜富庶太平,由天子司马炎带头,晋朝一改曹魏的节俭,以夸富攀比为时尚,却不知道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竟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程度。想起在琅琊时看到普通百姓生活之艰难,潘岳藏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掐在了一起。
金钱所铺的道路十分平整,潘岳却觉得自己如同走在刀尖火炭之上。好不容易走到金沟尽头,他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隐隐觉得这个地方自己再也不想来第二次。
“安仁,你终于来了!”前方一个人看见潘岳,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迎了上来,正是好友夏侯湛。他一把拉住潘岳的手笑道:“快进去吧,只差你一个了。”
潘岳跟着夏侯湛走进厅堂,果然见满目都是剃面薰香,轻袍缓带之人,他们或站或坐,富贵闲适,甚至有人斜躺在美貌侍女怀中,把酒调笑,真是一幅逍遥快活的神仙图卷。
“潘岳自公署来迟,还望王将军恕罪。”潘岳初来乍到,首先向主人王济告罪。王济的官位是骁骑将军,虽是武职,衣着打扮却与其他文职宾客无异。他一向自负俊美,此刻见到潘岳虽然心中暗惊,却强自压抑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幸会。”
见王济神情冷淡,潘岳也就不多说什么,随着夏侯湛去跟到会的各位宾客见礼。那些人中包括裴楷、和峤、阮修、胡毋辅之、谢鲲、毕卓等人,每个人都集士族、高官和名士的头衔于一体,一向高傲惯了,对潘岳虽然早已闻名,面上却都自矜身份,只略略点头便算回礼。唯有卫将军司马孙楚官位最低,拈着山羊胡子揶揄了一句:“潘曹掾何故姗姗而来迟?”
“司空府当值有时,不敢早离。”潘岳拱手致歉。实际上他心中明白,自己一到散衙时分便匆匆赶来尚且迟到这么久,可见这些身居高位的官吏们早早就撇开公务前来宴饮,说不定一整天都不曾踏足过官署大门。这样的情景在前朝历代均是懈怠公事的罪过,可到了本朝,却不仅成了常态,更成了竞相效仿的时尚。
孙楚没有理会潘岳的答话,只背着手围着潘岳上下打量了几眼,忽然摇头叹道:“可惜啊可惜。”
潘岳知道孙楚为人尖刻,眼高于顶,当初担任征东大将军石苞的参军时因为瞧不起石苞出身低微,不仅当面对石苞无礼,还屡屡上书朝廷诬陷石苞,最终令石苞无辜被黜。因此对于孙楚的故意挑衅,潘岳只是装聋作哑,并不接话。
“洛阳檀郎美名远扬,却不知孙兄可惜什么?”一旁好事的吏部郎毕卓凑过来,摸着新剃的光溜溜的下巴问。
“可惜一副清俊高举的好皮囊,却热衷于俗务琐事,成日与刑律案牍为伍,连这副皮囊都显得污浊了。”孙楚说着,似乎不想再多看潘岳一眼,背过双手掉头而去。
见潘岳只是抿着嘴唇不说话,毕卓哈哈一笑,一手举起酒杯喝了一口,一手大剌剌地拍了拍潘岳的肩:“年轻人看不破清浊轻重也是有的。以后多来参加几次清谈,少去研究该罚犯人多少铜钱,该打多少下屁股,就有进益了。”
“安仁初来乍到,还望在座诸公多多提点。”一旁的夏侯湛见潘岳只是神色僵硬不言不动,连忙上来打了个圆场,将潘岳拉到自己座位旁边坐下。
“齐王知道你肯定不习惯这种场面,所以才让我一起过来。”夏侯湛看出潘岳脸色不好,只能低声安慰,“当今世风以玄谈务虚为清贵,以认真做事为鄙俗,对此齐王虽然也颇有微词,却不得不学会与他们和谐共处。毕竟士族势大,连天子都有所忌惮,就算齐王有心矫正时弊,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我明白的,所以我今天才会到这里来。”潘岳点了点头,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肩背。他知道世家清流们一向以不理政务为高雅,送来的文书甚至不看内容,直接在最后签名用印,这样荒谬的事情居然还能被称为“台衡之量”,备受赞誉。按照他们的标准,自己与贾充司空府中的同仁兢兢业业,将七百七十三万字的汉代律令和说解精简为十二万字,删繁除苛,宽刑减禁,奠定儒家仁政刑律的正统都不过是寻章摘句、恶俗小器,所以对于今日的境遇,潘岳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只是若没有人去修订那些恶俗小器的刑律,这些清贵狂傲的世家贵胄又怎会有闲情逸致在这里装神仙?当今这种本末倒置的世风,让齐王司马攸也感到无力,而于门阀不高的潘岳而言,更多则是愤懑了。
“你今天待遇算不错了,所有人都用正眼看你,我当初可是吃了不少白眼呢。”夏侯湛力图振作潘岳的精神,又见侍女们纷纷端着托盘走上厅来,赶紧笑道,“开宴了。咱们可要先吃饱,一会儿才有力气清谈。”
潘岳在司空府处理了一天公事,此刻也确实饿了,便坐直身体与众宾客谢过主人,各自吃喝起来。王济家资巨富,不仅菜色丰盛考究,就连盛放食物的餐具也是金樽玉盘,牙箸晶碗,一眼望去与金沟一般炫人眼目,富贵逼人。
王济府上飨客的佳肴之中,有一道常见的貊炙,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烤乳猪,入口即化,鲜嫩多汁,竟是潘岳平生从未尝过的美味。他忍不住多食了几箸,耳听已有客人忍不住问了出来:“在下也算食尽天下美食,只知但凡貊炙,都是取刚出生一月的小猪用火慢烤,一边烤一边洒酒抹油而已。却不知主人家这貊炙究竟是如何烹饪,竟能做到含浆膏润,入口即消?”
此问一出,众人纷纷好奇附和,一齐望向了主位上的王济。王济脸上颇为得意,好半天才轻描淡写地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烹饪的诀窍,只是这些小猪,都是用人乳喂大的罢了。”
听到这个答案,在座诸人恍然大悟,不禁称赞主人家神思妙想,王济脸上也颇有得色。只有潘岳默默地抿紧了嘴唇,才没有将口中那块貊炙吐出来。
接下来直到宴席撤下,潘岳再未动一下食案上的貊炙。从金沟到貊炙,此番他终于见识到了世家大族无与伦比的豪奢和张狂,这是他在齐王司马攸的府中也从不曾领略到的。
虽然如坐针毡,潘岳还是不得不强捺下性子端正坐好。而此刻主位上的王济,也由侍者恭恭敬敬奉上一柄麈尾,预示着本次聚会的重点——清谈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