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讲。”司马攸知道自己这位嗣母出身高门士族,虽然性格温和,却极有决断。那么她专程招他来听的这件旧事,必定极不寻常。
羊徽瑜挥手屏退了一旁的侍女,闭了闭眼睛,这才缓缓打破殿内的沉寂:“你可知道,我是你父亲的第三任妻子?”
司马攸点了点头。据他所知,嗣父司马师的原配妻子名叫夏侯徽,乃是大名士夏侯玄的嫡亲妹妹。夏侯徽为司马师生了五个女儿,在二十四岁那年因病逝世。夏侯徽死后,司马师娶吴氏为继室,却不久就将她休弃。又过了几年,司马师才聘泰山羊氏的羊徽瑜为妻,却没有再生下一儿半女,便过继了弟弟司马昭的次子司马攸为嗣子。
“那你对你父亲的原配景怀皇后可有所知?”羊徽瑜追问。
司马攸微微一怔。他知道景怀皇后是晋朝成立后对夏侯徽的谥号,但这个谥号却是已被尊为皇太后的羊徽瑜多次劝谏才讨来的。那时候他并未细想过其中原因,如今被羊徽瑜提起,才觉出其中古怪。
“景怀皇后去世时桃符还未出生,后来也几乎没有听人提起过她,因此一无所知。”司马攸说到这里,悚然一惊,就算父母不提,那五个早已出嫁的长公主可是夏侯徽的亲生女儿,就算她们与自己关系淡漠,却为何也从未提到过亲生母亲?
“景怀皇后十六岁就嫁给了你父亲,年少夫妻,恩爱异常,所以八年时间就生下了五个女儿。”羊徽瑜轻叹了一声,目光不由自主地凝结在窗边摆放的一瓶木芙蓉之上。那个时候的夏侯徽,出身名门,青春年少,必定也和这鲜花一般鲜嫩娇艳,让年轻的司马师爱如珍宝。
“景怀皇后不仅美貌高贵,更难得的是才情过人,哪怕在朝廷大事上对你父亲也颇多辅弼。和她比起来,我就是玉树旁一根芦苇了……”羊徽瑜微笑着摇了摇头。
“母亲不必过谦……”司马攸正想劝慰,羊徽瑜却按下了他的手,目光渐渐变得凝重,“可是景怀皇后毕竟出身夏侯世家,夏侯氏与曹魏皇室是同宗,特别是景怀皇后的哥哥夏侯玄,更是一直对司马氏不满。所以景怀皇后虽然与你父亲夫妻恩爱,在司马氏代魏的大事上却存在根本分歧。”
司马攸点了点头。他知道夏侯徽死后,她的哥哥夏侯玄就与中书令李丰等人阴谋除掉司马师,最后夏侯玄被公开处斩,李丰被司马师亲手所杀。李丰乃是齐王妃贾荃的外公,若不是因为这桩谋逆案,贾荃的母亲李婉夫人也不至于被流放辽东,最终含恨而逝。想起至今贾荃依然因为李夫人的事与自己置气,司马攸关切地问:“那景怀皇后后来怎么样了?”
“没怎么样,就是死了。”羊徽瑜幽幽地道,“她那么聪慧,又忠于曹魏皇室,你父亲怎么会留下她?”
司马攸悚然一惊:“难道景怀皇后……不是病死的?”
“她是饮下金屑酒死的,而那杯酒,是你父亲亲手递给她的。”羊徽瑜的声音冷静平稳,让司马攸无端有些发冷。虽然他也知道,如果留下夏侯徽,只怕司马家要取代曹魏建立新朝就没有那么容易,但一想起司马师亲自毒死了自己最爱的妻子,他还是难以接受。
“你这孩子,一直都这么心善。”羊徽瑜心疼地抚了抚司马攸消瘦的脸颊,语气却渐渐坚定,“你父亲雄才大略,睿智果敢,所以才一手奠定了如今晋朝的大好局面。你若是能像他,我也就放心了。”
“桃符不肖,愧对父母。”司马攸立刻长身跪起,面红耳赤。对于涵养极佳的羊太后而言,这句话已经是最重的责备了。
“就像今天的事情,你哪怕一心要救潘岳,也大可等廷尉审理之后,再依照朝廷制度上表为他求情就是。偏偏你拦在天子驾前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加上平原王在一旁插科打诨,这不就是逼迫天子就范吗?这样的做法,可谓不智之极!”羊徽瑜说到这里,心里又气又急,忽然捂住胸口咳嗽起来。
“是桃符不好,母亲切莫动气伤身!”司马攸赶紧扶住羊徽瑜给她顺气,明知母亲说得在理却无法做到。他不敢告诉羊徽瑜,他当时那样急切地逼迫司马炎赦免潘岳,就是怕潘岳入廷尉狱中受苦,所以宁可触怒天子,也要当场将潘岳保下。
“你过来。”羊徽瑜好不容易平伏下心绪,撑着司马攸的手站起来,带着他重新回到供奉司马师灵位的后殿。她指了指灵位前一方青石板,吩咐道:“把它打开。”
司马攸不明所以,却还是按照羊徽瑜的指点,从殿宇角落里找出一根早已准备好的撬棍,将尖头插入了石板缝隙之中。
石板镶嵌得并不紧,司马攸并没有费很大的劲儿就将它撬了开来。石板下放着一个石匣,司马攸将它抱出来打开,发现里面是一个一尺来长的石人。那石人是少年男子的模样,眉目清俊,隐隐有些眼熟。
司马攸心中吃惊,赶紧将那石人翻过面来,便见石人背后刻着“潘岳”二字,还有司马攸自己和潘岳两人的生辰八字。再看那石匣内部,四壁都刻着古怪奇异的字符,每一个字符都用鲜红的朱砂细细钩填,白石红字,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什么?”司马攸手一抖,赶紧将那刻着潘岳名字的石人放回了石匣中。
“这是石真,你的石真。”见司马攸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羊徽瑜继续道,“古来风俗,孩子出生之时,家人会请人雕刻一个石像,在上面刻上‘石若烂、人来换’之语埋入地下,以求石人可以代替孩子承担灾厄,从而让孩子一生顺遂,无病无灾。这个石像,就叫做石真。”
“你七岁那年,为了救潘岳掉进池塘,高烧不退,生死一线。是你叔父文皇帝和你父亲商量,把潘岳特意叫到你床前,才唤回了你的神志。”见司马攸缓缓点头,羊徽瑜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你叔父和潘岳谈了什么,潘岳同意雕刻了这个石真,发誓以后你但凡遭遇灾祸苦厄,都转嫁到这个石真身上,最终由他来代你承担……”
“这是巫术!”尚未等羊徽瑜说完,司马攸就忍不住打断了她。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双膝一软,跪倒在羊徽瑜身前。
“没错,这只是骗人的巫术。哪怕我特意将它埋在你父亲的灵位前,想借助你父亲的力量让它生效,也丝毫救不了你!”羊徽瑜说着,猛地抓起那个石人狠狠一摔,只听一声沉闷声响,那石人已被砸成了两截。
一块飞溅的石屑砸在了司马攸的额头上,火辣辣地疼痛。他顾不得拂拭,膝行一步抱住羊徽瑜的腿,眼圈早已红了:“母亲若是恼怒,就责罚桃符吧,何苦因为一块石头气坏了身子?”
“它可不是石头,它是潘岳。”羊徽瑜看着石人背后用朱砂钩填的名字,冷笑道,“当初刻这石真,是为了让潘岳替你抵挡灾厄,可是现在他不仅辅弼不了你分毫,反倒要你三番五次牺牲自己去解救他!若是你父亲和叔父九泉有知,只怕魂魄都难以安宁吧!”
“母亲这样的话,桃符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敢承受。”司马攸不敢抬头,哽咽道,“潘岳是桃符的总角之交,情比手足。圣人言:‘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他有了急难,儿子怎么能袖手旁观?若是连朋友都可以背弃,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