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说你不肖!”羊徽瑜知道司马攸一向以儒家君子之风自律,然而平素引以为豪的品格遇上君权倾轧,就成了致命的弱点,“我刚才为什么要跟你说你父亲和景怀皇后的事?就是要告诉你大丈夫要成大事,哪怕是挚爱亲人都可以舍弃,如今那潘岳并非你手足兄弟,只是一介臣下而已,你若为他继续得罪天子,与那些色令智昏的庸人又有何区别?要记住,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当今齐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身上肩负的,不仅是潘岳的荣辱,还有我和整个齐王府的家人,还有那些支持你的世家公卿的前途,甚至还有百姓的命运和天下的兴亡!你说,你怎么敢为了一个潘岳就不知珍重,一旦天子和齐王敌对,刚刚建立的大晋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
“母亲,儿子此举不单单是维护潘岳,也是为了维护自己爱才惜才的名声。昔日燕昭王学古人千金买马骨,天下人才皆投于燕国,潘岳对我,也有马骨的意义。”司马攸低声分辩,“儿子如今能在朝堂上安身立命,靠的就是这点名声了。”
“就算潘岳是马骨,他的意义也已经达到了。现在就让潘岳离开洛阳,以后再不要与他往来!”见司马攸嘴角一抽还想说什么,羊徽瑜疲惫地用手按了按额头,“你还年轻,以后还有机会补偿他。今天我已经累了,你就回去吧。”
“是。”见到羊徽瑜难得露出的老态,司马攸不敢再说什么,叩头离开。他心里明白羊徽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还年轻,还可以等到哥哥司马炎驾崩的那一天。然而只要哥哥司马炎还在位,他就必须隐忍,一旦与天子司马炎扯破温情脉脉的面纱,整个朝廷势必分裂,刚刚平靖的天下就会再度面临动荡。
看着司马攸离去的背影,羊徽瑜弯下腰捡起被砸坏的石人,将它重新放进了石匣内。她清楚司马攸的性子,只凭自己这番话未必能让他狠心将潘岳逐出洛阳,还得等待另外的契机。她更知道司马攸生性重情,一旦与潘岳绝交必定要承受巨大的痛苦,因为哪怕决绝狠辣如景皇帝司马师,在亲手毒杀结发妻子夏侯徽之后,后半辈子也再不能从悲痛中醒来。
“阿徽,阿徽……”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司马师温存的呼唤,让羊徽瑜一时怔忡。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才发现,这一声声满含深情的“阿徽”,表面上是在呼唤自己,其实是透过自己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容颜。
夏侯徽,羊徽瑜。如果不是因为自己的名字里也有个“徽”字,权倾天下的大将军司马师估计也不会娶自己为正妻吧。也许也正是托这个“徽”字之福,她才没有像前任吴氏一样,过门没多久就被司马师休弃,赶回了娘家。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虽然得以保持了正妻的头衔,她与司马师共寝的次数却屈指可数,以至于她一直没能有自己的孩子。那个峻拔霸道的男子娶她的目的,大概只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唤出“阿徽”这两个字来吧。
羊徽瑜神色一黯,默默转身,隐进了弘训宫永恒的寂寞阴影中。
贵人胡芳怀孕并册封为贵嫔的消息仿佛一阵风,迅速从承光殿传遍了整个宫城,又飞越洛阳城传进了琅琊王司马伦的耳中。
“这才怀孕就被封了贵嫔,若是生了皇子要怎么封,让她当皇后吗?”想到被自己恨得牙痒痒的胡芳距离皇后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琅琊王司马伦嫉恨之余,更多的是对自身前途的担忧,“那杨皇后怎么说?”
“杨皇后听说之后,病势顿时加重,听太医们说,只怕……只怕……”报信人偷偷瞅了瞅司马伦,不敢再说下去。
“只怕什么?”司马伦看不得报信人吞吞吐吐的模样,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眼珠都快瞪了出来。
“只怕过不了今年冬天……”报信人战战兢兢地说完,就被司马伦一把掼在了地上,冲着大腿踢了一脚,“傻愣着干什么,快去把军师请来商量!”
见那报信人连滚带爬地去了,司马伦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无头苍蝇一般在屋内兜起了圈子。这几年来为了能够重返洛阳,他在孙秀的指点下给皇后杨艳和她的几个兄弟送了不少重礼,就是想借着后族杨家的力量对抗齐王司马攸。眼看着如今回京指日可待,偏偏杨皇后病重将死,讨厌自己的胡芳又怀上了身孕。依照胡芳如今专宠的势头,一旦她生下皇子,别说当上皇后阻挠自己回京,只怕废掉当今太子立她的亲生儿子为太子也板上钉钉。若是胡芳母子以后坐了天下,那司马伦这辈子就永无出头之日,只有老死在这天遥水远的琅琊,再也回不了洛阳的花花世界了!
想到这里,司马伦心里更加烦躁,随手抓住一件东西就往门口砸去:“狗奴才,叫你们去请军师,怎么还没请来?”
“已经去请了!”司马伦的心腹长随**赶紧陪笑道,“军师正在拾芳园里午睡,可能要来得迟些,请王爷莫怪。”
“罢了,本王自己去找他。”司马伦一刻也等不及,火烧火燎地一个人就往琅琊王府的花园里赶去。
拾芳园是琅琊王府里一个侧院,因为司马伦一应事务都离不开孙秀,便安排了这里当作孙秀的住处。拾芳园并不大,却难得地清幽雅致,等司马伦风风火火地走进月洞门时,园内所有的婢仆都识趣地远远避了开去。
“军师,军师在哪里?”司马伦放眼一望,没有看到孙秀的身影,只好疑惑地出声呼喊。此刻虽然已到秋季,日光晒在身上依然暖洋洋地十分舒服,拾芳园内的草木也多未凋零,空气中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甜香。
“王爷。”一个声音懒洋洋地从一旁穿来,司马伦转了个身,这才发现在女墙下放着一张刺绣精美的软榻,榻上斜斜躺着一个长发披散、睡眼惺忪的美貌男子,正是他的军师、五斗米道金真天师孙秀。因为绣榻四周都是一丛丛半人多高的花草,孙秀又穿了一件翠绿的寝衣,因此司马伦恍惚之间竟没有发现。此刻孙秀从榻上坐起,一只手随意地将散在脸颊上的长发向颈后一撩,顿时显出一段洁白修长的脖颈,秀致的锁骨更是在寝衣的领口内若隐若现。
“王爷来找我,可有什么事吗?”见司马伦盯着自己发怔,喉头也不由自主地滑动,孙秀灿然一笑,“王爷恕罪,臣这就去换件衣服。”
“不,不用了……”司马伦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掩饰道,“本王早就说过,军师在王府内不用拘礼。”
“那王爷有事就请直说吧。”孙秀说着,伸手拂开挡在身前的花草迈步而出。那榻边种植的花卉生着巴掌大小的心型叶片,嫩绿可爱,与孙秀的寝衣颜色十分类似。白色的花蕾从叶缝中抽出,洁白细腻,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甜香。
“本王心中有个疑虑,想请军师占卜一下。”司马伦说着,伸手从孙秀身边摘下一朵白色小花,捏在手指间把玩,“就用这朵花占卜吧。”
“不知王爷想问什么?”孙秀神态自若地拈起自己垂在胸前的一缕发丝,绿袖青丝,更显得他的手指修长莹白,就似司马伦手中把玩的花朵一般。
“本王想问……”司马伦费力地咽了一口口水,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孙秀的手指转移到花朵上,“想问洛阳宫中的贵嫔,能不能平安生出小皇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