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我,就可以不顾我的命令私自出逃,就可以违背宫禁撺掇恐吓皇太后?担心我就是你为所欲为的所有借口?!”司马攸蓦地闭上眼睛,好半天才抑制住身体的颤抖,“皇太后早就规劝过我,与你交往永远只会给我带来灾厄,从小到大,莫不如是。皇太后还劝我应该早日将你逐出洛阳,可我却偏偏不信,一拖再拖,终于到得今日你一番说辞就断送了皇太后的性命……”说到这里,司马攸只觉得胸腔中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蓦地捂住嘴弯下腰去,好半天才将那股火辣辣的热流强咽了下去。
潘岳在一旁看司马攸忍得额头上青筋爆起,冷汗将鬓角都浸湿了,下意识想要扑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司马攸却蓦地将他一推,嘶声道:“你自己造个错处,我会关照吏部将你贬谪出京。从今以后,我们就再不必相见了。”
“不,殿下,我不走!”潘岳没想到司马攸竟会做出如此决绝的决定,下意识地拒绝,“殿下此刻身处危难之中,我怎么可以一走了之……”
“谁说我身处危难之中,小心旁人控你诽谤天子之罪!”司马攸坐直身体,冷笑道,“何况就算你在,又能帮得了我什么?”
此言一出,犹如利刃穿心,让潘岳脸色血色尽失。他虽然常常为司马攸出谋划策,却只能解一时之困,根本无法改变大局。如今他害得皇太后丧命,更是有弄巧成拙之嫌,因此司马攸口中吐出的最后一句话,真真是潘岳承担不起的重量。
“我人微言轻,确实帮不了殿下什么。但哪怕鸡鸣狗盗之徒亦能为孟尝君所用,潘岳再无能,也愿跟随在殿下身边,任殿下驱驰。”此时此刻,平素再清高的自尊心都被潘岳抛在了脚下,他跪在司马攸脚下,语气哀恳,不过是为了司马攸不要赶他离开。
“我如今可不敢求你帮我什么,只要你不给我添麻烦就谢天谢地了!”司马攸硬起心肠,语声是从未有过的残忍无情,“你可知道,琅琊王经过多年谋划,马上就要回归洛阳了。如今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去保全你?”
“琅琊王”三个字成功地打击到了潘岳。他身子一震,随即半晌无言。木雕泥塑般在地上跪了良久,潘岳终于缓缓开口道:“潘岳多年来承蒙殿下关照,大恩无以言谢,只盼我走之后殿下善加珍重,必能等到日月重霁的那一日。”说完,见司马攸依然只是冷笑不答,潘岳只觉得全身寒到了极处,动作僵硬地站起身,缓缓退了出去。
司马攸面无表情地看着潘岳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想起这也许是自己这一生最后一次看到他,心中如被重锤一击,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座席上。
“爹爹,爹爹!”一个声音蓦地在司马攸耳边响起,稚嫩,清脆,带着惊慌的哭音。司马攸顿时睁开眼睛坐好,一把拉住面前双眼哭得通红的男孩儿,柔声道:“山奴怎么会在这里?”
“爹爹恕罪,山奴其实……其实一直躲在屏风后面……”二公子山奴见司马攸的脸色一变,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爹爹,为什么要赶檀奴叔叔走,山奴还要听檀奴叔叔讲故事,山奴不要檀奴叔叔走……”
“闭嘴!”司马攸蓦地一声呵斥,将男孩儿吓得一愣。齐王府最受宠的二公子从未见过爹爹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不敢再哭出声音,然而抽泣却无论如何也压不住,顿时憋得小脸一片通红。
见儿子想哭又不敢哭的小模样,司马攸心底顿时软了下来。他一把将山奴拉到怀中,摸着他的头发道:“爹爹以前教过你陈王曹植的《野田黄雀行》,你还会背吗?”
山奴委屈地点了点头。
“那山奴背给爹爹听听,好不好?”司马攸说着,率先开了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
“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山奴抽抽噎噎地接出了下句。虽然孩子的口吻中体现不出昔日曹植被兄长曹丕猜忌逼迫时的愤懑,但司马攸听到这两句,还是忍不住眼中发酸,却只能将眼泪回压,尽数咽入腹中。
“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山奴稚嫩的声音在沉闷的房间内回想着,让司马攸油烹一般的心肺渐渐清凉。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少年尚且知道要捎开罗网放走黄雀,那自己将潘岳赶出这危机四伏的洛阳城,原本就是唯一的选择。天子司马炎向来就对潘岳印象不佳,若是日后有人在潘岳求皇太后入宫之事上大做文章,加上琅琊王司马伦回京,只怕自己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与其让潘岳在洛阳陪着自己同受煎熬,不如放他远离纷争,避祸保身,若是自己以后侥幸有出头之日,再将他召唤回来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