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攸的苦心,潘岳不是不能体谅。然而就算理解和体谅,依然无法消除他内心深深的屈辱。这份屈辱,植根于他对自己无能的愤怒。二十多年来,他的风姿倾倒洛阳,他的文章驰名天下,可是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在司空府近十年不得升迁,见好友受困却束手无策,难怪司马攸想要将他赶走——他如此无能,仿佛只是点缀在齐王司马攸身上的玉佩,除了装饰一无所用,甚至还会招来觊觎的盗贼。一旦司马攸自身负重太多,哪怕这枚玉佩再古老纹饰再精美,也终究会被抛弃在路旁。
踉踉跄跄地穿过齐王府一重又一重的院落,每行一步,就是离司马攸更远一些。终于,潘岳迈出了齐王府大门高高的门槛,耳听那厚重的朱漆大门在自己身后重重关闭,从此再也不会打开。
“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累累若丧家之狗。那究竟是谁啊?”恍惚之际,潘岳听到有人在旁边调笑。他没有心思理会他人的嘲讽,只是神不守舍地继续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了某个斜插过来的人身上。
“别走啊,有什么烦心事,说不定老夫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呢。”那人张开双臂拦住潘岳的去路,满不在乎地笑道,“就算是丧家之犬,也不会拒绝别人的收留吧?”
潘岳站定身子,看到面前的人穿着一身丧服,胡须花白,满面红光,赫然便是平原王司马干。就算意志再消沉,潘岳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和他敷衍:“丧家之犬乃是孔圣人自谦之语,潘岳如何敢与之比拟?”
“你要去哪里,我顺便让马车送你吧。”司马干早见潘岳失魂落魄双眼空茫,不由想要打探其中内情。
“看王爷的模样,是要去祭奠皇太后吧。潘岳不敢耽搁王爷的正事,告辞了。”潘岳说着,绕过司马干就想离开。
“皇太后已经死了,早一刻晚一刻祭奠都不妨事。”司马干从小领军,身手了得,脚步轻轻一动便重新堵在潘岳身前,“反倒是一些活人,因为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就会变成死人了!”
“王爷言重了。”潘岳知道这个平原王装疯卖傻,实则对司马攸和自己都颇为爱护,眼中顿时一红,低头道,“上次在宫中承蒙王爷救护,潘岳才逃脱了天子的处罚。如今潘岳一切安好,多谢王爷关心。”
“胡说!想骗我老人家,你还嫩着呢。”司马干不依不饶,一副不问出缘由誓不罢休的模样,“来来来,趁我老人家闲着无事,把你的烦心事说给我听听。”一边说,一边招呼潘岳上自家的马车。
司马干地位尊崇,性格又执拗,潘岳无法,只好登上了平原王府的马车。司马干倒也并不食言,吩咐车夫暂不去弘训宫吊唁,转而先送潘岳回家。
“现在可以说了吧。”车帘刚一放下,司马干就忍不住好奇地问,“你和桃符吵架了?”
潘岳默然,半晌才斟酌道:“齐王殿下命我自己寻个由头,离开洛阳。”
“走了也好。洛阳城里乌鸦打架,你一只白鹤儿掺和个什么劲。”司马干轻描淡写地点点头。
“是。”潘岳无心反驳司马干,只顺着他的话头道,“所以现在我需要一个离开洛阳的理由。”
“要离开洛阳还不简单?”司马干吹了吹面前花白的胡须,“你不知道这朝堂里多少人嫉妒你呢,你要离开洛阳,他们可是求之不得!”
“王爷说笑了,潘岳官职卑微,怎么会引朝中高官嫉妒?”潘岳苦笑。
“我说的可是真话!”司马干急道,“当朝那些世家子弟喜好品评外貌,左一个‘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右一个‘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就连王戎那样的丑八怪,裴楷都要称赞一句‘眼烂烂如岩下电’。世人只道他们个个都是美男子,却不知是小圈子里互相吹捧罢了。所以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升不了官了吧,那群家伙是嫉妒你既有倾国之貌,复有绝世之才,若是再有青云之位,他们这些人以后在朝廷上还怎么立足?只要你往朝堂上一站,一瞬间就把他们那群自以为的白鹤都比成了芦花老母鸡,所以他们才成天在天子面前说你坏话,让你只能窝在司空府里抄公文!”
听司马干说得意兴横飞,潘岳只是苦笑摇头。他知道自己无法升迁一是因为不能见信于司空贾充,二是因为厌恶清谈得罪了名士派官员,至于司马干所说的这一点究竟能占多大分量,根本无法考证。
“说远了说远了。”司马干拍了拍脑袋止住兴头,苦恼地转了转眼睛,“现在该怎么办,才能让你顺顺利利离开京城,却又不至于流放贬谪呢?”
“这个潘岳自有计较,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潘岳原本没有心思和司马干饶舌,此刻见马车已经驶到了自家所住的延熹里外,便朝司马干拱手施礼,想要告辞离开。
“年轻人不过遭逢一点苦厄,这就受不了了?岂不知日后还有更艰难的事情等着你去做呢!”司马干见潘岳意兴阑珊,不由勃然而怒。
“王爷不就是想知道我打算怎么离开吗?”潘岳淡淡地回应。
“我的心思,还是被你看出来了。”司马干脸皮厚,被潘岳点破了心思也不羞愧,收敛了怒容笑嘻嘻地说,“你到底是什么法子,赶紧说出来,否则我老王爷今天晚上睡不好影响了身子,可就是你的罪过了。”
见司马干如此好奇,潘岳也不好推脱,只好向司马干附耳说了几句话。
“妙妙妙!”司马干听得眉飞色舞,拍着潘岳的肩膀哈哈笑道,“反正要送人借口,借机骂骂吏部那群官儿再好不过,也算是给他们压制你这么多年出一口恶气!”
翌日,尚书诸省连接内宫的阁道之上,忽然贴出了一张招贴,上面写着几句类似民谣的诗句:
“阁道东, 有大牛。
王济鞅,裴楷輶,
和峤刺促不得休。”
阁道是连接内宫与外间官署的架空通道,平素官员往来多有通行。此刻突然贴出这么一首歌谣,众人一看,无不知趣地掩口而笑。所谓阁道东的大牛,乃是指吏部尚书山涛,而王济、裴楷、和峤都是名士派高官。这首歌谣的意思是吏部尚书山涛不过是头颟顸愚笨的大牛,王济给他套上皮带,裴楷给他套上拖车,和峤则迫使他劳碌不休。由于比喻贴切,朗朗上口,这首歌谣立刻在洛阳官场中流传开来,同时也将山涛、王济等被歌谣讽刺的官员气得半死,立刻命人追查这首阁道谣的作者。
由于阁道只有一定品级官员可以登临,追查起来并不困难,众人立刻便知道这首阁道谣乃是司空掾潘岳亲手所写。由于潘岳入仕近十年不得升迁,对吏部尚书和高要权臣口出怨言并不意外,因此吏部虽然怀恨在心,也找不到可以处置潘岳的律法。最后只能强行发令,任命潘岳为河阳县令,即日离开洛阳赴任。
潘岳离开洛阳的时候,只有夏侯湛、韩寿等寥寥几个友人前来送行。而他举目四顾,果然没有再看到有关齐王府的一丝影子,就连一向交好的齐王府长史温裕,也避嫌地没有露面。潘岳知道此刻的司马攸正深陷在皇太后羊徽瑜的葬礼漩涡中——朝廷为皇太后定的谥号是“景献”,但关于在葬礼中齐王司马攸究竟应该是穿子服还是臣服,行子礼还是臣礼,由于史无前例,大臣们已是吵得不可开交。天子司马炎最终采纳了司空贾充的建议,让司马攸“服子服,行臣制”,算是在各派官员慷慨激昂的口水战中取得了一个平衡。
潘岳无法想象,沉浸在丧母悲痛中的司马攸身处漩涡,连对母亲的孝礼都无法尽到,会是怎样撕裂身心的伤痛。朝堂中的各方力量在司马攸身上推举拉扯,可是潘岳现在唯一能做的,却只能是远远地离开他。司马攸在潘岳身上少费一丝精力,才有多一分精力去应付那些无法逃避却生死攸关的摧折和纷争。
“夏侯兄,我有一事相托。”临行之前,潘岳取出一个密封得严严实实的锦囊,小心地放在夏侯湛手中。“这个锦囊,劳烦夏侯兄转交给齐王妃,不到齐王危急关头,不要打开。”
“好,你放心。”夏侯湛见潘岳神色郑重,仿佛交给自己的是某种重逾性命的东西,连忙答应着细心收好。他生性端方,又与齐王司马攸是中表之亲,乃是潘岳难得可以信赖的人选。
交待完这最后一件事,潘岳抬起眼睛再次看了一眼洛阳城青灰色的城墙,感觉自己真的该走了。
河阳在前方,洛阳在身后。潘岳在颠簸的车厢内紧紧地依偎着杨容姬,恍惚觉得随着自己的离去,身后那座青灰色的大城渐渐生出了裂缝。那些裂缝最初细如虫豸,渐渐像吞食了血肉一般越来越粗长,蟒蛇一般缠绕攀援,带动得城墙上的沙土砾石纷纷坠落,而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帝都,也在不断撕裂、崩塌,最终倾颓成一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