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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安传 第九章 剖白

作者:丽端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4-28 15:07:08 来源:小说旗

第九章

剖白

其望之也,晔若皦日烛昆山;其即之也,晃若盈尺映蓝田。

——潘岳

何秋菊之可奇兮,独华茂乎凝霜。季秋九月,重阳之后,一向爱好热闹的石崇在金谷园设下宴会,邀请贾谧及二十四友携家眷一同前来赏菊饮酒。

石崇的正妻并不住在金谷园,园内后宅便一应交给宠妾绿珠打理。绿珠一向喜欢杨容姬的恬淡温婉,因此潘岳赴会之时,也将杨容姬和女儿金鹿一起带到了金谷园。

将女眷们送入内宅后,潘岳便退到了外间。虽然秋高气爽,千菊斗艳,但他的心情却无法像秋日阳光一样畅亮。东宫皇长孙的百日宴就仿佛一朵炸开的烟花,短暂的璀璨之后便只剩飞灰。太子趁着喜事上表向贾午的女儿求亲,原本一桩两全其美的好姻缘,却因为贾午的激烈反对而作罢。

或许,自己该再去劝一劝贾谧?但若是做得太过明显,恐怕又会引起他的猜疑。潘岳在内宅门外慢慢踱步,脑子里一时拿不定主意。

“爹爹、爹爹!”身后忽然传来熟悉的娇俏声音,潘岳转过头去,正看见内宅院门内探出几个小小的脑袋,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宝贝女儿金鹿。

“看,他就是我爹爹。”金鹿一边朝潘岳招手示意他靠近,一边扭头对身边的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骄傲地道,“我爹爹好看吧?”

那个小男孩看着潘岳,用力点了点头,而那个小女孩则羡慕地道:“要是我爹爹也是这个样子就好了,就像图画里的神仙一样!”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谁家的孩子?”潘岳在几个孩子面前半蹲下身,和蔼地问。

“我叫慰祖。”

“我叫女彦。”

“他们都是我刚认识的好朋友。”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回答。

“我猜,你姓韩,对不对?”看着小男孩和贾谧酷似的面容,潘岳不难猜到他就是韩寿和贾午的幼子。而那个小女孩皮肤白皙圆润,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满是灵气,反倒猜不出她的身份了。

“嘻嘻,娘说我出来玩的时候不能告诉别人我是谁。”小女孩拉着金鹿的手,稚嫩的嗓音又甜又脆,“神仙伯伯你和我们一起玩吧,金鹿说你最喜欢和她玩游戏了。”

“是啊,爹爹你和我们玩一会儿吧。”金鹿亲昵地拉着潘岳的手,不住地摇啊摇。

潘岳一向爱女如命,虽然心中有事,却拗不过金鹿的恳求,当即和几个孩子玩起了捉迷藏。他蒙着眼睛四下扑捉,将几个孩子逗得咯咯直笑。

“我以后要是能嫁给神仙伯伯就好了。”女彦忽然道,“我爹爹从来不会这样和我玩。”

“不行不行,你可不能嫁给我爹爹!”金鹿撅起了小嘴,“你要是嫁给他,你就成我娘了,我才不干呢。”

“你上次不是说要嫁给我的吗?”韩慰祖不满地盯了一眼女彦,又看看金鹿,“不过你不嫁也没关系,我以后娶金鹿好了。”

听着几个六七岁的孩子一本正经地讨论婚嫁,潘岳有些头疼。金鹿原本并不懂这些,却不知道那个女彦是从哪里知道了这么多。

玩了一阵,潘岳见时辰不早,前厅里的客人怕是已经来齐了。他解下蒙住眼睛的手帕,将几个孩子轰小鸡一般轰进了内宅门内,又吩咐看管的仆妇们将他们送回女眷那里去。

“神仙伯伯,下次我们还来和你玩啊!”女彦依依不舍地回过头,冲着潘岳挥起小手。

“好。”潘岳笑着点头,寻思金鹿要是有女彦这样一个伙伴,倒是一件美事。

“想不到令爱这么快就和他们交上朋友了。”一个声音忽然在潘岳耳边响起。他赶紧转过身,见到的是贾谧笑意盈盈的脸。

“见过鲁国公。”潘岳和贾谧互相行了礼,贾谧又笑道,“安仁刚才看到我弟弟慰祖了,不过你可猜得到女彦究竟是谁吗?”

“这个还真是猜不出。”潘岳摇了摇头。

“她呀,就是当今——”贾谧凑到潘岳耳边,低低吐出三个字,“四皇女。”

“啊。”潘岳轻呼了一声,这才想起女彦肤白润洁如天子司马衷,黑眸灵动恰似皇后贾南风。只是她过于集中了父母的优点,反倒很难联想到与那对帝后的关系了。

“四皇女钟灵毓秀,天子和皇后都爱若掌珠。所以她这次执意要出宫游玩,皇后也拗不过她,只嘱咐了我好生看顾。”贾谧望了望几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背影,朝潘岳笑道,“四皇女能和金鹿小姐结为好友,皇后那边想必也是乐意的。”

“小女材质粗劣,怎敢与皇女为友,方才不知皇女身份,多有僭越,改日我当向皇后上表请罪。”潘岳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因为贾南风而夭折的长子,心中一痛,低下头去。

“不必如此。”贾谧不知潘岳心中所想,只当他是故作谦恭,也不在意,携了他的手臂便往前厅去,“走吧,怕是他们都等急了。”

“急什么?”潘岳心不在焉地问。

“急着质疑我母亲为什么拒绝太子的求亲啊。”贾谧苦恼地耸了耸肩。

贾谧所猜不错。贾午拒绝了太子的求亲,踩灭了太子与贾氏同舟共济的希望,哪怕是二十四友中,也颇有微词。他们这次参与石崇的赏菊会,也想借此机会向贾谧探听这件事。

“我那个妹妹一向娇养惯了,不会伺候人,所以母亲舍不得让她进宫。”似乎是为了给众人一个交代,贾谧落座后如此解释。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不过是陈词滥调,正是因为齐国太妃贾荃难得去妹妹那里窜了一次门,贾午才坚定了这个想法。

“齐国太妃确实给了一些建议,却只是现身说法。她嫁给齐献王之前齐献王已经与侍妾生下了东莱王,所以后来为了立世子的事情费了许多波折。”与幕僚团在一起时,平素高傲的贾谧倒是显得十分随和,何况他说的这件事大家也有所耳闻——当年因为司马攸的特殊身份,武帝司马炎不得不淡化“立嫡”的说法,一意以自己的长子身份强调正统,因此司马冏出生多年,都不曾被武帝批准为齐王世子。若非后来司马冏在父亲灵位前向武帝哭诉,这齐王的位子是传给长子还是嫡子都没有定论。

贾午一向心高气傲,顾虑太子宠爱美人蒋俊,又早早生了长子,不愿将女儿嫁过去也情有可原。

然而更深层次的原因,“二十四友”中个个都是人精,怎么可能想象不到——皇后一直存着废太子之心,贾午把女儿嫁过去做太子妃,谁知道什么时候就给太子陪葬了。可是没有拒绝提亲时,大家总对太子抱有一线希望,如今贾午没有给太子留丝毫余地,甚至不怕太子将来登基之后报复,那这废太子的事情,简直就是要放在明面上了。

让太子与贾家女儿联姻的建议,原本就是潘岳提的,算是他为日益分崩离析的二者做出最后的努力。他没有料到贾荃也会在这件事上插手,而贾荃的“现身说法”未必是对侄女命运的关心,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其他所有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一样,都巴望着火上浇油,他们才好火中取栗。

“对了,还忘了告诉你们,太子求娶我妹妹不成,就转而向琅琊王氏的王衍求亲了。”贾谧伸出白玉般的手指转了转手中的麈尾扇,莞尔一笑,“真是巧,我也正在向王尚书的女儿求亲。”

“尚书令王衍我熟得很,连带他家两个女儿我都见过。”石崇为了显摆他见多识广,连忙问,“不知太子和主公分别是向他哪个女儿求亲?”

“你们觉得呢?”贾谧笑而不答,眼中却满是睥睨的光。

“听说王衍的大女儿名景风,二女儿名惠风,都是清静端淑的名门秀女。”刘琨说着,眼睛望向石崇,“还听说姐姐姿容绝世,比小妹略胜一筹,不知石卫尉所见是否如此?”

“不错,那王家大小姐景风确实是绝代佳人,怕只有安仁的女儿长大后才能压得过她。”石崇哈哈一笑,竟是绝口没有提到王家二小姐王惠风的容貌。

“我自然是向王家大小姐求亲。”贾谧的嘴角依旧噙着一丝冷笑。毫无疑问,太子的求亲对象也是大小姐王景风,那究竟王衍会将大女儿嫁给谁,就看那琅琊王氏如何站队了。

等到众人议事完毕纷纷前往院中赏花,贾谧忽然叫住了潘岳,递给他一封奏报:“这个,安仁拿回去慢慢看吧。”说着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自己摇头走开了。

潘岳握着那封厚厚的奏报,心中无端生出一种恐惧。他握着奏报四下看了看,终于选了庭院中一个无人的角落,迫不及待地展开了手中的奏报。

时已深秋,枯黄的榆树叶从潘岳头顶飘下,偶有一两片落在了他手中的奏报上,都被他颤抖着手指抹去。那白纸上的一个个墨字仿佛一只只眼睛,或决绝,或悲壮,却在最后都变成了愤懑和绝望,烧得潘岳两眼发红,心口灼热,几乎手一抖将奏报撕成两半。

马敦死了。

那个助他和齐王司马冏通过冰室密道进入皇宫,又在关中为他搜集了孙秀罪证的马敦死了。

而且,死得那么冤屈和惨烈。

这封从雍州传来,专程送给贾谧的密报详细记录了这段时间发生在关中的一切——

孙秀撺掇司马伦杀害氐羌二族的各位酋长后,一心复仇的氐族人组成大军,连续攻占了多个城池。为了夺取汧城中囤积的数百万石军粮,声势浩大的氐军将小小的汧城团团包围。在守将弃城而逃的情况下,官职卑下的汧督马敦挺身而出,率领城内老弱残兵固守孤城。守城缺乏滚木礌石,他率领众人拆除房屋,把粗大的房梁用铁链栓住,做成可以上下活动的槌木;城内柴草枯竭,他便让人用陈年发黑的麦子烧火做饭,把松木的屋檐和椽子砍成碎屑充当饲料;城外的氐军想挖掘地道穿越城墙,他便命人将空瓮扣于地面,用以侦听地道方位,再挖横沟相截,烟火熏攻。就这样坚守了近一年,汧城终于等到了援军,保住了数百万石军粮。

马敦虽然立下大功,却遭到了雍州从事辛冉的陷害。辛冉借口马敦私下贪污了十斛粮食,将他抓捕入狱,严刑拷打。虽然梁王司马肜后来上书朝廷为马敦表功,朝廷也下诏说赦免马敦贪污之罪,但诏书到达雍州的时候,马敦已经在狱中被折磨致死了。

泪水从潘岳的眼眶中滴了下来,将手中的奏报打出一点点的皱痕。他心中清楚,说马敦贪污粮食只是借口,身为五斗米道弟子的辛冉对他百般折磨,其实是为了给伏法的孙秀报仇。

潘岳甚至可以想象,当掌控牢狱的辛冉命人拷问马敦幕后主使时,马敦是如何扛下了那些惨烈的酷刑,并没有将自己招供出去。否则,以五斗米道无孔不入的势力,自己怎么还能在洛阳安安稳稳地生活。只可恨雍州上上下下那么多达官贵人,竟由得辛冉小人翻云覆雨残害忠良,这样的官场,实在让人思之可怖!

颤抖着手指拂去奏报上飘落的榆树叶,潘岳将奏报折好放进怀里,擦干眼泪往外走去。他心中已经下定了决心,自己一定要为马敦讨回公道,甚至要以自己的文才,让位卑言轻的马敦留名青史,流芳百世。这是他唯一能为马敦做到的事,也是他必定能为马敦做到的事。

“安仁,你上哪里去了?快来看我苦心搜罗的几品名菊!”石崇不知何时走过来,热情地招呼。

“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告辞了。”潘岳见石崇神色失望,强笑道,“阿容和金鹿就留在这里,我明天再来接她们。”

“不用你接,我明天叫人把她们母女妥妥送回家去,你就放心好了。”石崇见潘岳双目微红,显然方才是哭过了,心中着急,“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改日再说,不打扰你们的兴致。”潘岳说着,向石崇拱手告别。对于旁人而言,马敦不过是个地位卑下的小吏,他虽然死得冤屈,但世间这样的悲剧实在太多了,除了与他有莫逆之交的潘岳,其他人根本难有触及心灵的悲伤。所以,与其向他们解释自己的悲伤,不如让他们以后读一读自己为马敦写的诔文吧。

一路走出金谷园,潘岳才发现原本要在园中过夜,赶车的老仆李伯已不知到哪里休息去了。他摆摆手示意金谷园守门的仆从不用看顾自己,哪怕是在金谷园外的荒野树丛中走上一段,也能稍稍缓解心中因为愤懑生出的疼痛。

他漫无目的地走了下去,心中反反复复都是这些年来和马敦相交的点点滴滴。从司马攸开始,到温裕、夏侯湛、公孙宏,再到如今的马敦,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好友,可是这个天下,却没有看到一点好转的迹象。

“桃符,你教教我,究竟应该怎么办?”潘岳抬头望着阴沉下来的天空,心中默默祝祷司马攸的在天之灵能够听见自己的祈求。

此刻,他已经走上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两边树影憧憧,似乎有什么东西隐藏其中。潘岳蓦地停住了脚步,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显然,那些影子已经跟踪了自己一段时间。

几个人从树影后转了出来,乃是一个中年妇人和几个壮硕大汉。他们穿着普通,和洛阳城内外穿梭的平民百姓没有什么区别,但那几个大汉气势威猛,绝不像是普通百姓。

“这位郎君,不知可愿意帮我家主人一个忙?”那中年妇人看着潘岳,笑眯眯地问。

潘岳没有回答,只是警惕地往四周看了看,却没有发现一个路人。

“郎君不必紧张,我家主人就住在城外不远的别业内。只因为家中有人生了疾病,需要像郎君这样的外人帮忙压住邪祟,所以才厚颜来邀请郎君。”中年妇人继续笑着说,“事成之后,我家主人必有重谢。”

“你家主人,是五斗米道的吗?”潘岳冷笑起来,“若想为孙秀报仇就直说,不必装神弄鬼。”此刻他的心思还沉浸在马敦之死的悲愤中,根本没有心思听这妇人信口开河。

“郎君在说什么?”那妇人面露疑惑,却见潘岳反身就走,不由皱起了眉头,“今日这一遭,郎君是想去得去,不想去也得去!”说着她一闪身,身后几个壮硕大汉便朝潘岳冲了过去。

“青天白日,你们要做什么?”潘岳大惊,料不到离金谷园不远会遇见这样胆大包天的盗匪。他极力挣扎着想要脱身,却抵不过年轻力壮的几个大汉,冷不防后颈被人狠狠一击,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啧啧啧,这个模样,简直和画像上的一模一样,怪不得陈婆抢也要把人抢回来。”

“可惜就是老了点,不过主人应该也会满意了。”

“怎么还不醒,主人马上就要来了!”

“没办法,只能泼点水了。耽误了主人的事,我们可吃罪不起!”

迷迷糊糊中,潘岳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说话。那些声音有惊叹也有恐惧,但声线偏细,显然都是女子的声音。

他还没有清醒过来,下一刻,有人已经把一些清水洒在了他的脸上。冰凉的水驱散了头脑中的昏沉,潘岳用力睁开了眼睛。

“哎呀,郎君终于醒了!”一个女人略有些慌张地道,“主人快来了,赶紧沐浴更衣吧。”

眼前的视线渐渐清晰,潘岳一眼看到的是两个守在自己身边奴婢打扮的女人。他手掌一撑坐起身,发现自己先前一直躺在一张铺着细密竹席的凉榻之上。而在凉榻旁,则是一个巨大的浴桶,里面的热水袅袅吐着白色的蒸汽。

这分明是一间浴房。想起方才一个婢女说的“沐浴更衣”四字,潘岳忽然一个激灵:“这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神仙住的地方。”一个婢女似乎早见惯了这种情景,掩着口笑道,“郎君不用怕,过会儿你若是能讨得我家主人欢喜,主人会送你许多好东西呢。”

“我的衣服呢?”潘岳追问。此刻他已经发现自己的外衣不知去向,身上所穿的唯剩中衣而已。

“我家主人是天上的神仙,凡间的衣服自然就不必穿了。”另一个婢女有些不耐烦地催促,“郎君若是自己不惯沐浴,就由我们伺候你吧。”说着,伸手就来解潘岳的衣带。

“住手!”潘岳大惊,连忙后退,眼神却透过浴房的窗纸,见到了外面徘徊的几个黑影。很显然,浴房有人把守,看来自己是无法逃出去了。

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潘岳也只能随机应变,不做无谓的挣扎。他看向两个婢女,尽量声调平和地道:“我自己会沐浴,麻烦你们先出去。”

“郎君快点,主人马上就要到了。”两个婢女也不坚持,叮嘱了一句,离开了浴房。

潘岳将浴房的门闩好,寻思自己确实没有逃脱的机会,索性见见所谓的“主人”。他快速地洗好澡,发现一旁的衣架上挂着一件丝质的雪白外袍,无奈之下只好穿上。那丝袍洁白柔软,散发着名贵熏香的味道,一看就价值不菲。可见此地的主人就算不是天上的神仙,也是大富大贵之人。

可是既然出身富贵,又为何要做拦路抢人的勾当?潘岳百思不得其解,正在用力系紧衣带,门外已经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郎君快点,主人到了!”

潘岳拉开门闩,门扇便被人用力推开。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将潘岳夹在中间,匆匆地沿着游廊往前走去。

潘岳一边走一边扫视四周,却见这是一个修得极为精致的庄院。虽然占地并不大,但所用的木石和装饰都极尽精巧,造价不菲,正房的窗户上贴的都是不是窗纸,而是极薄的云母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倒真有些神仙洞府的感觉。

虽然不知道主人强掳他来的真正目的,潘岳心中却暗暗希望这里的主人真的来自九天之上,那样他也许就能打听到司马攸的情况了。桃符那样高洁美好的灵魂,应该有资格到天上做神仙的吧。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两个婢女径直将潘岳领到了一间房中。一见房中摆设,潘岳的脸色不由一变——琉璃金螭屏风后别的没有,只有一张极为宽敞华丽的大床,床上四周挂着飞仙帐,画满了各色歌舞的仙女,挂着五色羽毛编织成的同心结流苏。而玉镂金带枕之下,则铺着一床绣罗五幅被,上面绣满了成双成对的鸳鸯。

到了这个地步,潘岳怎么还不明白那主人将自己掳来的目的?他猛地一推身侧的婢女,转身就想往外跑,却料不到那两个婢女手劲奇大,抓住他的胳膊便将他拽回了床前,不耐烦地呵斥道:“郎君逃不掉的,若是惹怒了主人,只怕你性命难保!”

潘岳数十年来深负美名,最厌恶恐惧之事便是因为色相沦为别人的玩物,因此哪怕两个婢女以性命相胁,依然不管不顾奋起反抗。两个婢女虽然劲力颇大,到底是女子,被潘岳以命相搏,顿时钳制不住。见潘岳径直朝门外奔去,两个婢女情急之下伸手一抓,竟是生生地将潘岳扳了回来,却也将他后背的丝袍扯破了一片。

“主人到!”就在僵持不下之际,门外忽然响起了几个人的脚步声。两个婢女听到这几个字,想起自己办砸了差事,不由脸色惨白,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了。

“这是怎么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门口响起,仿佛一根长矛扎入了潘岳的后心,让他心中一紧,身体僵在了原地。他没有回头去看声音的主人,但那个声音从二十多年前便扎进了心底,哪怕只是一个字,他也能准确无误地确认她的身份。

“启禀主人,这位郎君他……他……”两个婢女跪在地上,磕头如同捣蒜一般,“婢子们办事不力,求主人饶命!”

“都退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主人会按照惯例处置两个婢女时,主人却一反常态地摆了摆手,“所有人,都退下!”

“是!”面对主人无上的权威,众人都不敢有丝毫异议。不一会儿,不仅跪在地上的两个婢女,连带主人身边伺候的奴婢们都齐齐消失,就仿佛整个别院内就只剩下了主人和潘岳一样。

潘岳依然背着身,没有回头。他甚至巴不得时间就此凝固,这样他就不必回头与那个“主人”对视,不必承担互相识别身份后无地自容的尴尬。

主人也一直没有开口,似乎潘岳的出现也大大出乎她的意料,让她也有些手足无措。

可是该面对的,迟早要面对。就在潘岳下定决心打破沉默时,一根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他后背,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仿佛萌动的新笋,轻轻搭在了他从衣衫破口处袒露的肌肤上。

不过轻轻一个触碰,对潘岳而言,却如同被烙铁烫到,惊得他猛地一倾身子,避开了那细细的指尖。

“这些伤,是杨骏之乱时留下的吗?”还不待潘岳闪避,主人已经轻轻地开口。哪怕丝袍的破口不大,她仍可以清晰地看见那白皙的后背上道道暗红色的鞭痕,虽然年深日久,依然仿佛一席雪地上凌乱的红蓼,红到盛极之时被风霜欺压伏倒,肃杀惊心,却又凄艳惑人。

“是。”潘岳不愿那指尖再暧昧地碰触自己,终于不得不转过身来。他看着面前瘦小黧黑的宫装女子,怔忪了一下,还是没有像往常那样跪拜下去。

“孙秀害你成这样,果然可恶。”宫装女子没有料到潘岳的身上竟然留下了如此酷烈的印记,视觉冲击之下脱口叹道,“幸亏我已经派人杀了他,也算是为你报仇了。”

潘岳冷冷一笑,没有接话。当年害他入狱受刑,甚至害死了好友夏侯湛的罪魁,除了孙秀,还有眼前这个女人。更何况,还有那深埋在心底的司马攸枉死之仇,长子夭折之恨,仿佛地狱的烈火一样灼烧着他,他没有揭露她、叱骂她,甚至扑上去扼住她的咽喉,已经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克制了。

“你为什么不说话?”自始至终只听潘岳说了一个“是”字,女子有隐约的不满。毕竟这么多年来,所有人见了她都是屈膝讨好,她已经不习惯别人的沉默冷淡。

“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主人。”潘岳淡淡道。

宫装女子愣了愣,忽然笑了:“你可以叫我阿时。”

“我记得阿时已经死了。”潘岳想起当年自己苦苦哀求对方释放怀孕的杨容姬时,对方亲口说出的那句话,心中一痛。若非这个女人的冷酷无情,自己唯一的儿子就不会夭折在西去长安的半路上。

“是的,阿时已经死了,然后她就在这里做了神仙。”宫装女子轻轻抛下这句话,径直走过去坐在了那张宽大华丽的床上。她瞥见潘岳的脸色有变,轻哼了一声:“我没有想到是你。”

潘岳没有答话,联想起昏沉中听到婢女提到的画像,心中大概猜到了一点轮廓。大概这座别院的手下每天在洛阳附近搜索和画像类似的美男子,或哄骗或强迫地带到这里来,沐浴更衣之后便送进这个房间与主人欢好。可是这个猜测依然悚然听闻,以对方万众瞩目的地位,一旦丑闻传出,就是天翻地覆的大灾变。

因为这个女子,就是当朝皇后贾南风。

“在想什么?”贾南风见潘岳沉吟不语,忍不住问。

“臣在想,一会儿皇后会怎样杀掉臣。”潘岳终于点明了女子的身份。反正他们已经互相认识了这么多年,再继续装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觉得我应该杀你灭口是吧?”贾南风笑了笑,轻轻用手指叩着床铺。事实上,几乎每一个被带进这间房的男子,最后都没有逃脱被灭口的命运。自从妹妹贾午从东宫术士那里打听来生男胎的秘方后,已经连生四位公主、求子心切的皇后贾南风就常常通过密道出宫,在这里与各色各样的男子欢好求子。对于找来的男子她只有一个要求——与画像上的容貌类似,而那画像,正是参照潘岳的面容画出来的。

只是这些话,她绝不会告诉潘岳。不过就算不告诉他,潘岳也应该猜得到她现在多么迫切地想生出一位皇子,这样才可以名正言顺地废掉东宫太子——那个与她相看两厌的司马遹。

“如果你可以证明自己的价值,我就不会杀你。”见潘岳还是不开口,贾南风自我解围地道。

“皇后要臣怎么证明?”潘岳问。

“这里的事情,不用我说,相信你也不会说出去。”贾南风笑道,“虽然你是天下最美的男人,我是天下最丑的女人,可名誉对于我们,都一样重要。对吗?”

“皇后过谦了。”潘岳点了点头。这件事若是传出去,不仅贾南风后位不保,自己也必然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那种死法,是他最不愿看到的一种。

“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彼此信任了。”贾南风拍了拍床边,示意潘岳坐下。见潘岳不动,她便一把掀开那床鸳鸯五幅被,露出只铺着细纹簟席的床铺,“别忘了,现在我只是阿时。你我之间,可以畅所欲言。”

“言什么?”潘岳仍是站着不动。

贾南风不知道潘岳心中对自己的恨意,只暗骂了一句呆子,却不好再逼迫他,漆黑的眼眸一转,忽然开口吟诵道:“夫观民宣化,为治之本,虽实小邑,犹须其人。又中正之身,优劣悬殊苟知人者智,则不知者谬矣。莫如达官,各举其属;方岳九列,朝所取信;郡守虽轻,有刺使存,举之当,实司其事;考绩累名,施黜陟焉。进贤受赏,不进贤甘戮。沮劝既明,则人自为,谋庶公道大行而私谒息矣。”

见潘岳果然变了脸色,贾南风笑道:“怎么,你自己写的《九品议》,不记得了吗?”

“臣自然记得,却不料皇后也记得。”潘岳回答。

“其实你写的每一篇奏章,我都记得。”贾南风眯了眯眼睛,仿佛回想着什么,“我看到的你写的第一篇奏章是《谏客舍议》,还是你外放做怀县县令的时候写的。那个时候你还年轻,我也还年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写的每一个字,我都还记得。”

“臣不过是些微末浅见,让皇后见笑了。”潘岳的回答,仍然礼貌而疏离。

然而贾南风却不以为忤,能够这样近距离地和潘岳交谈,对她而言已经心满意足。“不,你写的每一封奏疏,都不是微末浅见,而是你发自肺腑的真知灼见。”见潘岳又要谦让,贾南风抬手止住了他,“我知道你想说自己多年沉沦下僚,品秩低微,从未做过世家子弟艳羡的清贵官职,可你这些年来无论外放县令,还是担任尚书度支郎、廷尉平、着作郎,在每一个地方都尽职尽责,成效斐然。《谏客舍议》中你力主朝廷保留小民自行经营的客栈,保住了多少人家的生计来源;《九品议》中你又针对世家子弟尸位素餐的弊政,不顾得罪世家大族,力主对他们进行考绩裁汰。檀郎,你做的每一件事都绝无私心,为国为民,虽然我坐得离你很远,依然看得清清楚楚。”

潘岳没有料到贾南风所谓“畅所欲言”竟是将自己大大赞扬了一通,不由怔住了。他看着面前这个瘦弱而黧黑的女子,不敢相信自己在她眼中,竟是这种样子。

“你在《九品议》中提到的考绩,其实我也想过,甚至找琅琊王氏的王戎一起协商过创立‘甲午制’,对世家子弟的政绩加以考核,可其中阻力之大,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贾南风叹息道,“所以你看我能用的朝廷官员,除了张华裴頠他们,就只能是我贾氏族人。并非我有私心想扶持外戚,实在是只有他们才会真正为朝廷用命。”

“世家大族对社稷的危害,这一点还不算最严重的。”潘岳忽然开口。

“什么?”贾南风一惊,“你说说看。”

“臣曾经担任过几个地方的县令,又在尚书度支郎的职位上通阅过全国的户口和收支情况。”潘岳吸了一口气,慢慢道,“皇后可知,如今天下人口有多少?”

“一千六百万。”贾南风想也不想地回答。

“东汉末年人口是五千万,皇后相信现在这个数据吗?”潘岳问。

贾南风没有马上回答,斟酌着道:“自东汉献帝时到我武帝一统三国,乱世持续了一百多年,所以人口大幅减少情有可原。”

“可是天下一统承平至今也已经三四十年了,更何况三国时期曹魏东吴战事稀少,休养生息,人口也恢复太半。”潘岳郑重道,“所以哪怕按照最坏的情况估计,当今人口只有东汉末年的五成,那也是两千五百万,比朝廷统计的一千六百万足足多了五六成。”

“那这多出来的九百万人到哪里去了?”贾南风心中一惊。对朝廷而言,人口意味着税收和兵力,如今朝廷财力薄弱,兵力空虚,每每让她殚精竭虑,左支右绌,更何况九百万人只是最低估计,真正隐匿的人口绝对有上千万之数。

“那些消失的人口,自然是隐匿到了世家大族的庄园里,成了不入朝廷户籍的部曲和奴隶。”潘岳神色沉重地道,“臣多次外放县令,深知当今百姓生活之艰难。朝廷名义上的税收虽然是百分之二十,但由于士族冗官严重,公侯爵位泛滥,百姓手中土地稀少,所以百姓负担沉重,实际税负竟可以达到百分之六七十。另外各地名山大泽都被士族豪强占据,百姓砍柴汲水都要花钱,因此根本无法维持生计。所以大批良民不得不卖身为奴,隐匿到世家豪族中逃避赋税,这种人称为‘荫客’,几乎占到了全国人口的一半。”

“宗室豪族掌握了天下一半人口,朝廷官员又几乎都被士族占据,庶族对于士族的恨意究竟有多深,大概皇后是很难设想的吧?”潘岳叹道,“一旦这种仇恨爆发,只怕就连朝廷也没有约束之力了。”

“这个我知道,如今实行的九品中正制,所有选官的权力都在世家手中,真真是任人唯亲。不过朝廷中也有庶族人才,比如司空张华,就是庶族的代表。”贾南风辩解,“还有我信任的积弩将军孟观,也出自庶族。”

“能进入朝廷的庶族毕竟是少数,那皇后以为,大部分走投无路的庶族人才去了哪里?”潘岳问。

“去了……”贾南风看了看潘岳,见他略略点头,知道自己所料不差,“去了各司马氏诸侯王的军中。”

一念及此,贾南风不由后背发凉。洛阳公卿再怎么贪婪,始终见风使舵,不过是癣疥之患,那手握几十万大军的各司马家藩王才是她真正的心腹大患。想起镇守寿春的淮南王司马允,镇守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镇守邺城的成都王司马颖,镇守关中的梁王司马肜……贾南风藏在袖子里的手微微颤抖,半天才咬牙道:“都怪武帝生前定下铁律,非司马家宗室不得镇守重镇,否则关中怎么会被赵王、梁王弄得一团糟!”

“唉,宗室之强、士庶之别,还有胡人之乱,这三件扰乱我朝的大患确实盘根错节,相生相长。”潘岳见贾南风神色凝重,有心安慰两句,却想起这三件大患二十多年前的司马攸就早有预言,而司马攸又正是被眼前这个女人害死,忽然觉得天道昭彰竟然如此荒谬,竟一分多余的话也不想说了。

“这三件大事,只能一件一件解决。”贾南风没有注意到潘岳神色的变化,只顾沉吟着说,“我早就有心重新丈量土地,勘察人口,可兹事体大,就连当初的武帝也没能实施。除非……除非我的权势,还能胜过武帝。”

“胜过武帝?”潘岳陡然一惊。难道真如同传言中的一样,贾南风有让贾氏取代司马氏之心?

“怎么了?”贾南风见潘岳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猛地醒悟自己说错了话,“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臣相信皇后。”潘岳咬了咬牙,终于开口,“可是鲁国公年轻,日常有不少轻慢太子之处。更有甚者,去年宣武观阅兵之际,据说鲁国公就曾于偏殿之中,暗中召集人跪拜……”

命人行跪拜大礼,在历朝历代都被视为有称帝野心。因此贾谧此举虽然是空穴来风,日后却足以成为他改朝篡位的端倪。

“什么,他竟敢如此?”贾南风一惊,随后便是一怒,“年轻人狂妄惯了,做事不知天高地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他。否则我贾氏一门,就要毁在他的手里了!”

被这个消息刺激,贾南风从床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看来,我还要进一步约束贾家人谨言慎行。天下分崩离析多年,统一不易,稍有不慎就会引发大乱,我这些年来都是游走在薄冰之上。” 她蓦地抬起头,殷切地看着潘岳,“檀郎,既然你我所见略同,那我今后要做的事情,你能帮助我吗?”

“皇后忘了?臣现在就在鲁国公处担任幕僚,原本就在辅佐贾氏。”潘岳心中情绪翻江倒海,口中却竭力平淡地回答。

“嗯,你日常也多规劝他些,做事不要太出格……”贾南风终于意识到潘岳神色变幻,蓦地意识到什么,“我知道,你心中对我是有怨言的。不过但请看在江山万民的份上,不计前嫌,尽力帮我一把。”

“那皇后能许诺我什么呢?”潘岳淡淡地问。

“我想许你河清海晏,天下承平,但这话太过空泛,估计你也不会相信。”贾南风笑了笑,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开口,“我许你节制士族特权,还各族百姓一条宽裕生路,还庶族士子一条晋升之道,而那些手握重兵的诸侯王,我也会善加安抚,绝不让他们心生异志。”

见潘岳脸上终于露出惊异之色,贾南风得意一笑:“那么,你肯不肯帮我呢?”

看着这个瘦小女子脸上露出的自信神色,潘岳只觉有一束光照进了心底,让他终于咬牙咽下了心中诸多的怨恨不平,郑重地点了点头:“为保皇后万金之躯,这个地方,以后还请不要再来了。”

“好。我也是昏了头,才病急乱投医。”看着他认真的模样,贾南风不由自嘲一笑。这间别院,原本是她听信妹妹贾午献上的“生子秘方”后布置的,却不料在这处处透着淫糜之气的温柔乡中,她竟然和潘岳认认真真地讨论起了政事。她偷眼打量潘岳的面容,发现他这些年果然老了许多,不再是当年倾城若狂的少年模样。可是这饱经风霜的容颜,却让贾南风的心顿时柔软下去——就这样她做她的皇后,他做他的纯臣,也是世上让人欢喜的事情了。

“说起来,我还真的是嫉妒杨容姬啊。”看着潘岳离去的背影,坐在权力巅峰的皇后一把扯下床边悬挂的飞仙帐,慢慢用力撕成了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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