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一地,最出名的自然是琅琊王氏家族。琅琊王氏的发端在于出了一个“卧冰求鲤”的大孝子王祥,顺带着王家的子子孙孙也步入了魏晋二朝的仕途。潘岳来到琅琊的这一年,已经八十二岁的王祥被司马炎封为太保,而王家后人也大多在洛阳为官,留在琅琊老宅的不过是些尚未出仕的年幼子弟。
潘芘忙于公务,潘岳闲居无事,便与慕名而来的王氏子弟交游,其中相交最厚的,便是王祥的侄儿王裁。
王裁与潘岳年纪相当,为人也颇热情,常常带着潘岳驾车外出,向他介绍琅琊的山水风光,风俗人情。
这一日,潘岳与王裁行经城外一片农田,正看见三四个衣衫弊旧的男女农人跪在地上,而一个术士模样的人正一手仗剑,一手捏诀在空地上来回挥舞。
“安仁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王裁揣测潘岳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特意命车夫在附近停下,好让潘岳看清那术士所做的一切。
“不知。”潘岳自幼时经历管辂做法杀司马攸的事后,对一应法术都十分反感,因此没有兴趣回答王裁的提问,只是礼貌地敷衍了一句。
“是五斗米道的法师在作法。”王裁没有发现潘岳的异状,只是兴致勃勃地介绍道,“五斗米道的弟子很好辨认的,他们一般都佩戴绛红色的头巾,地位高一些的法师则会穿绛红色的法袍。说起来,琅琊这儿信奉五斗米道的百姓还真不少,就算不少富户也愿意奉献家财来供养五斗米道的天师呢。”
潘岳点了点头。他来琅琊这些天,对五斗米道也有所耳闻。这个教派在东汉末年由张陵在巴蜀创建,因为入教者需要缴纳五斗米,所以称为五斗米道。五斗米道以老子的《道德经》为主要经典,将黄老之学、谶纬思想与神仙方术糅杂在一起,风靡一时。张陵被道徒尊称为张天师,其孙张鲁则更是自称“师君”,在汉献帝时期占据蜀中二十余年,直到曹操派兵征伐才归降。
以潘岳的理解,真正的道家如孙登等人讲究的是避世隐居,修身养性,而看现在那法师装神弄鬼的模样,这五斗米道虽然也打着道家的名号,更多却是与各地的巫术掺和在一起。
“我们走近些,可以看得更清楚。”王裁似乎对那五斗米道法师作法很有兴趣,率先跳下马车朝田间走去。潘岳无奈,也只好跟着王裁弃车步行,走进一望无际的麦田之中。
只见那作法的法师舞了一阵剑后,忽然以剑指天,眼仁上翻,口唇急速翻动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而那些农人大气也不敢出,只是跪在地上以额触地,显然对这位法师极为敬畏。
那法师呆立了片刻,猛地大喊一声栽倒在地,竟是人事不省!几个农人吓了一跳,正想上前查看,那法师却翻回眼仁坐了起来,面上僵硬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对众农人叹口气道:“你家小儿的魂魄,正是被疠神娘娘掳去的。我刚才神魂出窍去向疠神娘娘要人,却吃了她一记掌心雷,神魂只能回归躯壳。”
“那可怎么办啊?”几个农人霎时慌张起来,“还望法师神魂再出一次窍,一定要把我家宝儿的魂魄夺回来啊。”
“好,我道中人扶危济困,少不得拼却这条性命再战一场!”那法师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远处的潘岳和王裁,拄着手中木剑站起来,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
农人中为首的一对夫妻对望了一眼,赶紧从怀中又掏出一把铜钱来,放在了法师的掌心中,连声道:“宝儿的性命,就拜托法师了!”
法师掂了掂手上铜钱,皱皱鼻子似乎嫌少,却立刻想起了什么,挺胸叠肚地点了点头:“你们等着,我再去找疠神娘娘斗一场。”说着,举起手中桃木剑又挥舞起来。
潘岳此刻已经看清,一个农人妇女怀中正抱着一个两三岁大的孩子。那孩子小脸惨白,闭着眼睛毫无生气,显见是生了重病。他心中恼恨这家人愚昧,不将孩子送医却把仅有的一点积蓄塞给术士,当即忍不住钻出麦田,大喝了一声:“且慢!”
那些农人原本没有在意有人走近,此刻却见一个神仙似的公子从天而降,不仅都怔住了。而王裁则赶紧追了上来,匆匆劝阻潘岳:“安仁,法师作法的时候,断断不能打扰的!”
潘岳心道再不打扰,那孩子就会耽误病情,甚至有生命危险。他深恨那法师讹人钱财误人性命,当即朝那呆若木鸡的法师低声斥道:“把骗的钱拿出来!”
“你……你……你是金真天师?”那法师盯着潘岳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弟子有眼无珠,不知天师降临,罪该万死!”一面说,一面把刚才收的那些铜钱掏了出来,全都堆放在了潘岳的脚下。
金真天师?潘岳乍听这个称呼,顿时一愣。然而见那法师的意思,竟是要将收取的钱财转送自己,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当下将铜钱捧起,交还到了那对农人夫妇手中。此时他深憾杨容姬不在身边,只能叮嘱他们尽早将孩子送到开阳城内的医馆去。而那几个农人一听法师唤潘岳为“金真天师”,更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唯唯诺诺地抱着孩子走了。
待到众农人散去,那法师兀自跪在地上,一对眼珠只随着潘岳打转。等潘岳转过来面对他时,那法师却立即俯下头去不敢对视,身子因为激动还在轻轻地打着颤。
“我们走吧。”潘岳不想和他纠缠,转身就要与王裁离开。
“金真天师留步!”那法师膝行一步拉住了潘岳的衣服下摆,忽然眼角一耷拉,苦苦哀求起来,“小人道行浅薄,自知给五斗米道丢了脸,还望金真天师能够点拨一二,小人愿意当牛做马侍奉天师!”说着,便小鸡啄米一般磕起头来。
“你认错了,我不是什么金真天师。”潘岳哭笑不得,只能一再否认。
“这样的神仙之姿,就是看一眼也是天大的福气,您除了金真天师还能是何人?”那法师满眼痴迷地愣了愣,又趴在地上砰砰磕头,口中兀自叫着:“请天师开恩,教我法术!”
潘岳见他缠夹不清,断非言语所能说服,只好不再理睬那个法师,和王裁抽身而去。幸亏那法师并不敢追赶,仍然跪在原地口口声声地唤着“金真天师”,巴望潘岳能够回心转意。
沿着麦田中的小路回到马车上,王裁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那个愚人不识洛阳檀郎,竟将你当作了金真天师!”
“不知那金真天师是什么人?”潘岳好奇地问。在他的记忆中,只有人将其他美少年误认为洛阳檀郎,却从没有人在见过自己之后,将自己误认为其他人。
“金真天师,乃是琅琊五斗米道中最神秘的存在。”王裁虽然出生世家大族,平日对市井小民信奉的五斗米道却颇有些兴趣,“听说他姿容绝世,道法高超,却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或者说他经常以不同的面目在世间游走,外人却无法得知他的身份。方才那个五斗米道徒定是见安仁你容貌不凡,才误将你当作了金真天师。说起来,倒真让我有些好奇那个金真天师的真容了。不过我猜与安仁相比,必定相差甚远。”
潘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自矜身份,可没有兴趣与一个故弄玄虚的术士比较。但是无可否认,金真天师的名字,还是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要潘岳对天师有了好奇之心,以后的事就好办了。”麦田深处,**走到那个五斗米道法师身边,望着远去的马车长舒了一口气。他得到关于潘岳行踪的线报,赶紧命令一个弟子将作法的地点选在潘岳的必经之路上,就是要将金真天师的大名传入潘岳的耳中。
“祭酒算无遗策,弟子佩服。”那五斗米道法师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满脸都是讨好的笑容。
“可是看看你刚才做了什么?居然没及时让那小孩醒来,平白浪费了我给你的符水,在潘岳面前丢脸!”**忽然笑容一敛,一个耳光甩在了那法师脸上。
“弟子不该见钱眼开拖延时间,弟子知错!”那法师哭丧着脸分辩,“可是看潘岳那个傲慢模样,就算弟子真的用符水让那小儿醒来,他也不会认同本道的做法呢。”
“潘岳自幼拜习儒家,要让他信服五斗米道自然需要一个过程。”对于潘岳所显示的反感,**倒是混不在意。
“那要怎样让他信服呢?”法师问。
“这些就不用我们操心了。”**胸有成竹地回答,“只要潘岳亲自见了金真天师,不怕他不被天师收服。天师的神通,你们没见过的还多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