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到么?
纵有天眼,陈易竭尽全力,也不曾看见那些存在的面目。
听得到么?
侧耳去听,撕心裂肺的声音充斥耳腔,却不知到底内容为何。
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明。
厉风呼啸似剑,处处都是无形的刀光剑影,陈易寒毛竖起,唯知成百上千年的愤恨如洪水倾泻。
侧眸一转,这电光火石间,那些道人们齐刷刷剑起,转眼便结出两座剑阵,是为扫六天故气阵。
龙虎山阵法是天下一绝,纵使上千年来屡经战火,偶有失传,但大多数仍然传承有序,何况伐山破庙更是龙虎山的立身根本,这扫六天故气阵法诀晦涩,步伐冗杂,这些龙虎山弟子们却踏得虎虎生风,而那些别门的道士则被护在阵中做辅助。
张姓子弟一脉单传的益处就在于此,整座龙虎山与其说是门派,不如说是世家,父传子、夫传妻、妻传女,再晦涩的阵法龙虎山人都娴熟无比,而且还能避免法门外泄。
呼!
忽有疾风来。
剑阵里十几把桃木剑、金钱剑、青罡剑接连转动,没有任何保留,却见那疾风撞入阵中,惊起金石齐鸣的乒乓巨响,剑势彼此交错碰撞。
道士们踏罡步斗,如同四两拨千斤般,用剑将那团疾风挑开,旋即不待它反应,数剑一齐刺出,整团疾风被剑势肢解。
先前不知是神祇残灵作祟,因此在突袭之下毫无防备,术业有专攻,如今知彼知己,剑阵已结,进入到熟悉的领域,虽说不是迎刃而解,但也是有抗衡相持之力。
陈易略有惊叹,之前他也曾与龙虎山人交手,以剑意天地生生压垮剑阵,还以为他们的剑阵也就这样,如今看来,倒是有些小觑了,又或者说,剑阵与剑阵间本就不能一概而论,之前碰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精锐。
还没叹多久,陈易后颈汗毛微竖,本能旋身横剑护住咽喉,剑锋上迸出刺目火星,他顺势一剑而下,磅礴剑意顷刻压去,将那残灵瞬间纳入囚笼之中。
又一道残灵锁入心湖囚笼,陈易已有些不适,深吸一口气,不知自己究竟能容纳多少残灵。
殷惟郢胆战心惊地看着陈易,她刚才也听到昭熥的话,知道了眼前这些无形存在究竟是什么,她想要帮忙,却根本不知如何下手,连自保都困难。
那一边,龙虎山道人们的情况其实也不容乐观。
刀光剑影、斧钺汤镬,愈来愈多的祖神从废墟中爬起,狂暴愤懑地朝龙虎山道人们围杀而来。
道人们剑势不断,初初还有些占上风,可随着围杀之事的愈演愈烈,已变得僵持不下。
他们的身形半点不停留,剑光圆转,昭熥领剑在前,随着他步伐一顿,剑阵骤然收缩,那些祖神们不知生死为何物,状若癫魔般扑杀剑阵。
刹那,数柄法剑绞成旋涡,剑脊相撞激起的震荡波掀飞满地碎石,又有数个祖神粉碎在了剑中。
然而,祖神仿佛源源不断,龙虎山伐山破庙不知将多少神祇都埋在了这塔里,面对它们的猛烈攻势,有道士撑不住剑柄震荡,掌心撕血,虎口崩裂的血珠尚未落地,便被无形存在凌空舔舐,在虚空中勾勒出獠牙轮廓。
“不能再留了!”昭熥大喝声间,以剑相格,剑锋碰撞出震雷般的声响,“走!边打边退!”
两座剑阵几乎同时移动起来,朝着更深处退去,他们本就在废墟的边缘,只要离开这里,纵使这些失去神智的残灵仍能穷追不舍,但也是强弩之末。
似乎是察觉到道人们撤退的意图,废墟里响起一浪比一浪高尖声厉啸,残灵们更加疯狂地撞击剑阵。
道人们勉力支撑,步伐已出现些许紊乱,陈易见状,尽量保住他与东宫若疏之余,从旁分担残灵们的攻势。
不知为何,残灵们激烈的攻势忽有一丝停顿,陈易感觉到两侧的残灵似乎在朝四周退开几步,像是避其锋芒。
真是避了这些道人的锋芒?
“咔…”
细微的碎裂声响起,陈易心头警铃大作,不假思索地拉着东宫若疏纵身飞跃。
道人们抓住残灵退开的时机,脚步陡然加快,此时,剑势出现了一丝松懈,细风拂过,似是预兆。
旋即,烟尘滚滚,风卷残云!
“西南坤位!”
昭熥惊觉到什么,暴喝声中甩出法剑。
刃口切入气流的刹那,三丈外石柱突然爆出蛛网状裂纹,某个超越视觉的庞然巨物生生制住了法剑,只是微微退后,而那三尺长曾得天师敕令的法剑竟迸裂开数十道细密裂痕。
砰!
法剑尽数粉碎,炸开的气浪震得废墟颤动。
昭熥取出备用之剑,剑诀突变,阵法在他的引导下,陡然化作破浪长帆,两座剑阵随着气浪的反震朝远方疾掠。
道士们踏着风而行,几步连点,旋身错位,剑锋在离心力加持下撕开粘滞空气,将企图阻拦的残灵们震开,他们没有丝毫滞涩,
那无形的庞然巨物企图去抓,却险而又险地只差一尺之距,唯有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发出一声不甘而愤怒的咆哮。
废墟间,剑光渐歇,
龙虎山众道乘风而去。
………………
远走不知多久,众人终于停下脚步。
环视四周,他们方才向更深处撤退,似乎来到了一处可以暂且稍安的地方,眼前没有淋漓血字,破碎神像,目光极限的远处,唯有一片池子,水面湍湍,碧波潋滟。
不,与其说是池子,不如说是万顷湖泊,不知是不是因反射的缘故,湖面烁着点点荧光,他们站立之处,像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岔路口,各方皆有小路,这里像是贯通地下空间的中心点。
脚下的地面已停止震动,道士们彼此交换眼神,只觉胸口那股憋着的气总算能够泄出,好几人都一下松懈,哐当一声手中兵器摔倒在地。
沉郁的气氛笼罩,后怕萦绕心头,无人敢率先开口,生怕引出什么动静,只是有人不禁在想,或许那座避之不及的古寺,说不准恰恰是少有的安全之所。
毕竟在那里,那些残灵们不敢明目张胆地袭杀,而且那些白莲教人们并没有遭遇危险。
“昭熥师兄,你的剑……”许久之后,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以微弱细蚊的声音道。
昭熥苦笑一下,只微微摇头道:“无事。”
那是当年老天师为他束冠时所请神敕下之剑,无论是剑本身,还是其意义都极为重大,但毁了也就毁了,龙虎山并不嗜剑如命。
“好好歇息,之后还得继续前进。”
话音落下之际,众人都纷纷又吐了口气,他们面色各异,心有余悸间带着些茫然。
真正经历以前,谁都不曾想到,这白塔内竟会这般危机四伏,毕竟在座皆是龙虎山弟子中的精锐,皆习传各自师傅衣钵,哪怕再谦逊的人,都会心生自傲,何况龙虎山自上而下的风气里,就没有“谦逊”二字可言。
北有衍圣公,南有天师府,若是谦逊得软弱可欺,岂不是堕了龙虎山的威名。
只是今日……稍一回想,众人无一不额泛冷汗,暗处不知何时便探来一剑,夺去人的性命……
嗖!
忽地空中一声尖啸!
昭熥惊愕间赶忙转身,一丝无形寒风骤然扑面而去!
竟有残灵追到了这里,没有人能反应过来,这一刹那的景象仿佛定格住了一般,道人们面色写着惶恐、讶异、还有茫然,仿佛下一刻,又有人要人头落地。
砰!
旁侧忽有一剑如飞电掠过,径直从旁横撞,那残灵被拦腰截断,牢牢钉入地面!
它如强弩之末般发出嘶声哀嚎,转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事吧,你们。”
众道士们惊魂未定,三三两两地转过头,一道背剑携刀的身影自阴翳里走出,身后还跟着一懵懂女子。
“是、是你?”
一声惊呼落耳,昭熥反应过来,回头看去。
那不是陈易,还能是谁?
他终于出现了。
陈易站住脚步,把在场众道士览视一圈,面上疑惑地皱了皱眉头,最后目光落在昭熥身上,笑道:
“好久不见,昭熥道长。”
昭熥回过神来,直直凝望着陈易,此前正是此人提议龙虎山与白莲教暂时握手言和,然而一路上久久不见他的踪影,直到现在他才出现。
何其蹊跷?
昭熥眼眸微垂,旋即露出一个质朴的笑容,打了个稽首道:“别来无恙,陈千户。”
……
陈易背后定有图谋,他所求为何,没人知道。
昭熥也没必要知道,他们这一行,只为取回斩邪剑。
龙虎山斩邪剑遗留至此,已有两千年矣,如今关乎门派后两千年的气运,兹事体大,无论如何,首要目标都是取回斩邪剑。
无论是白莲教,还是这陈千户,既是助力,也是拦路石,全看如何运作……昭熥半点杀心不漏,神色怡然。
当杀则杀而已。
二人几乎并肩而行,朝着那不远处的湖泊缓缓漫步。
“这塔里面的东西,来历都不简单,”陈易顿了顿,“民无能名曰神,阴阳不测曰神,这里…竟葬了这么多的神祇。”
昭熥接过话平静道:“陈千户所说不错,实不相瞒,这些都是我龙虎山当年留下的业障。”
“嗯,我在这里待了好几天,大概猜得到。”
哦,他早已深入到塔内?昭熥面色仍漫不经心,暗自思索琢磨。
陈易目不斜视,步履缓缓。
手背在身后,无甚戒备,只是暗暗留有戒心。
这龙虎山首徒,看似和颜悦色,然而为达目的近乎不择手段,这份凉薄冷酷心性藏得极深,若不是那时陈易有心留意,只怕现在就被他这和气骗了过去,不知他与白莲教想要联手暗害自己。
陈易等候许久,昭熥不觉间已落在他身后。
湖泊已不遥远,他们没有离得太近,毕竟不知其中藏着什么,不过这里还算安全,给人驻足观望的空间。
周遭暗淡无光,笼罩下一片阴翳。
侧过身,陈易便见昭熥抬起脚,慢慢到身旁并肩而立,良久后,昭熥终于缓缓开口。
“能猜到那些残灵的来历,陈兄当真神机妙算,那…不知……”他叹了口气,忽地道:“白莲教要求我们合谋杀你,你知不知道?”
陈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