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叶纷飞,花瓣飘落。
一片尚有绿意的落叶簌簌落下,恰好掉入两张书页的中央。
坐在轮椅上的病弱少女合起书页,价值连城的书放在膝头,收起略微出神的思绪,怔怔看向院子里的无尽夏。
树影之下,蓝紫色的绣球花敌不过冬日摧残,开始凋零枯萎,树丛下花团锦簇的景象一去不返。
片片柔美的花瓣,在枝头上是如何空灵高洁,梦幻璀璨,凋谢之时,也不过与世间的其他美艳,一同陷在尘埃泥土。
虽然名为无尽夏,无忧无虑的烂漫夏天终是有个尽头。所有的习以为常,在将来回看,都是可望不可即的悲叹。
阳光穿过树冠,温柔抚上薇薇安苍白柔嫩的肌肤。自然升起的暖意,让她确信冬日追上她的脚步,已然来到莱茵河谷。
渐渐褪色的无尽夏在风中摇曳着,深深印在薇薇安的眸中,将枯未枯的姿态她此前从未见过。薇薇安闭上眼睛,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垂落。
她清楚,无尽夏的花期已届终点。
薇薇安抬手点住那一滴泪,慢慢俯下身,艰难拾起一片花瓣,将它握在掌心,然后摊开。
还未来得及看最后一眼,记住那无纸可及的轻薄质感,恰有风来,将蘸着眼泪的花瓣再次吹落,沉入尘土,过于匆忙地走向命定的结局。
如同命运的隐喻。
我明白了。
她想起刚刚看的游记,作者在无光之海彼岸的新大陆,一片幽静林地之中,发现了这种常开不败,花期悠长的绣球花,于是命名为无尽夏,将它带回了旧大陆。
无尽夏的寓意,其实不是永无止境的热烈夏天,而是一个又一个夏天连在一起,就会有一片与时光同长的璀璨花海。
哪怕这是自己的最后一个夏天,她所爱的花朵和人们,今后尚有许许多多个夏天能够度过。
于是,她堪堪破涕为笑。
“哥哥,我准备好了,我们动身出发吧。一起,去见一见这位法洛兰来的令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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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车厢中抽出内嵌的木板,斜放于地,拉法叶握着把手,推起轮椅慢慢地铲上去。薇薇安随着轮椅向后倾倒。
空气中最后一丝残香飘过,她歪过头,捕捉无尽夏的余韵,然后看见哥哥近在咫尺的侧脸。
湛蓝眼中,目若沉星,眸光闪烁流连,情思忽明忽灭。多少人沦陷其间,亦是心甘情愿。英挺如玉的鼻梁,恰到好处的颧骨,完美地撑起这一副天使吻过的,俊美无双的脸庞。
无论看多少次,薇薇安总会心中一动。
惊讶于一视同仁的救主,也会有格外偏爱的造物。
尽管她的美貌丝毫不逊色于拉法叶,终究不同。她只是无尽夏终将逝去的残香余韵,拉法叶的夏季却是永不凋零,而且长把他的昳丽保存。
薇薇安已经不挂念自己的身后事了,唯一的愿望是亲人能幸福快乐。若是说还有一点念想,那就是在自己去世之前,她希望能见到哥哥的婚礼。自己笑着牵起新娘的手,将她带到哥哥身边。这一幕,该有多么幸福啊。
不过,又有谁家的贵女,能配得上她完美无瑕的兄长呢?
哪怕法洛兰的公主来,在薇薇安眼里也不够格。阿西塞尔的龙女们,各个是强势霸道的暴力女。她们只会想完全占有哥哥,收为禁脔,而不会是能陪他走到天长地久的妻子。
而说起阿西塞尔,薇薇安忽又想起来,赫尔曼的一位故人。
嗯,也好久没有见过她了,那就小小地再加一点愿望吧,让她们在生前重逢再见一面。或者,干脆将愿望合二为一,自己当伴娘,牵起她的手交给哥哥好了。
想着想着,薇薇安黛眉一皱,想象着那幸福至极的画面,却是忍不住泛起微笑,艳若桃李。
虽然她们之间多年没有见面,但是以薇薇安对她的了解,即便过去十年时间,那位少女,多半仍是那副令人印象深刻的个性,与拉法叶的温柔坚定恰好若合符契。
妹妹浮想联翩之时,拉法叶已经将她推上车厢,拔出特制的挂钩和铰链咬住车轮,防止轮椅在车厢里滑动。
忙完这一切,他才有空检查一下妹妹的状态。见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小腹上,左手乖巧握着右手手腕,俨然王室贵女的端方姿态,小脸上却蹙起眉头,唇边扬起一个白日做梦特有的弧度,就知道她又在想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
兄妹俩从小相处到现在,感情甚笃,对彼此的了解更是胜过了解自己。拉法叶明白她在胡思乱想,也不说话,让她沉浸在自己的美丽幻想之中,轻轻收起木板,关上车门,走到车前,翻身上马。
他从怀中取出薄薄的面具戴上,遮掩住容易惹人注目的容颜,也将唇边与薇薇安一模一样的微笑,挡在了面具之后。
直到车外人声喧嚣,薇薇安才从漫游的思绪中惊醒。
拉法叶的骑术在洛林领地无出其右,连父亲都不能胜过他半分。骑着自家马儿得心应手,双腿一夹马腹,便心念相通,马鞭在他手中仅是无用的装饰,驾起马车来无声无息,丝毫不觉颠簸。薇薇安清醒时,他们已经能看到目的地的门楹。
“这么快就到啦。”
薇薇安喃喃自语,目光移到窗外。
透过车窗,可以看见街上来往的青年男女,穿着华贵,较之琶醍宫廷的浮艳不遑多让。他们这辆刻意做了伪装的马车,在上城区只是显得平平无奇,并不惹人注目。
只有极少数真懂行的爱马之人,偶然扫过一眼拉法叶胯下这一匹灰扑扑的老马,会察觉它的步伐未必太过标准,每一步都踏出同样的距离,控制得极为精细。对一般的过路人来说,自然察觉不到这些细节。
还是年轻马夫那一双深邃迷人的蓝眼睛,更令人印象深刻。
“是的,如果她不是法洛兰在孚日城的代理人,而是其他身份心怀不轨的人物,那么真正被引诱出来的猎物,反而变成我们自己了。”
拉法叶略微压低声线,用含混的旧语回答,掩人耳目。与沉重的内容相比,他的语气显得很是轻松。
若是柯林在此,肯定要说拉法叶沾染了奥康的坏口癖。但薇薇安心里明白,拉法叶在亲近之人面前,向来是直来直往。
他这样说,其实还是十分相信对方的身份的,就是因为心中有顾虑和负担,又下意识地不想叫人担心,才用轻松的语气冲淡患得患失的压力。
而他患得患失的,所顾虑和负担的,薇薇安当然清楚,全然清楚。
摇摇头,暂且将盛大婚礼的愿景忘在一旁,她尽量平静地分析起事实,一口旧语典雅流利:“签约诸国明面上都宣称要遵守拉特兰公约,暗地里掺起沙子一个比一个积极。法赫两国都有扶植的黑帮行会,在上城议会,山岳派和阿勒芒派的斗争更是激烈。”
“相形之下,我们洛林在孚日的统治只是有名无实。国王即便愿意将丰厚的税金让给我们,也不愿意将关键性的权力分出一小部分。”
“我们的名头最响亮,实力却最是薄弱,以至于不得不遮掩身份来到孚日。哥哥,我是认为,家族一定得建立自己在孚日城的平民势力。”
背对着薇薇安,拉法叶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我赞同你的想法。”
不约而同,他们同时想起了柯林说过的,他在下城区的老兄弟清道夫们。现在,柯林已然是洛林家族的密友,且势必要跟随格劳秀斯前往弗兰德斯求学,若他有意,洛林家族正好接手这群忠诚而凶悍的清道夫,免去从零开始的一应麻烦。
思索间,马车停在一栋二层的白色小别墅前,简洁而精致,外立面没有彼时贵族钟情的浮华装饰。
薇薇安深吸一口气,等待拉法叶下车,为她打开车门,扶持她到地面。门后,法洛兰的代理人在两天前得到了拉法叶的亲笔信,并邀请他们来此一叙。
与家族亲近仰望又警惕的王室打交道,对她而言并非首次,毕竟他们的母亲就出身于法洛兰王室。但第一次用自己的智识,与王室一方正式展开政治上的外交,她还是有些紧张了起来。
希望,不会是最后一次吧。
坐在深色的楠木门前,剪开一切纷乱的思绪,少女的心思越发坚定。
哪怕是最后一次,她也坦然接受。
趁着拉法叶摘下面具的当口,抢在哥哥之前,她摇动轮椅,一马当先地越过半开的门扉,视野豁然开朗。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仿佛失去颜色的一切。
大厅一片纯白——沙发、餐桌、衣柜统统都是白色,白色的皮革、白色的木头、白色的砖瓦,共同堆砌成了这个没有一丝杂色的洁白世界。所有白色以外的颜色,仿佛都被那扇深色的木门吸走了。
在长长的白沙发上,一位白衣金发的少女,正微微抬起手臂,啜饮着杯中的清茶。听到声响,少女在面前的小白桌上放下茶杯,优雅地侧过头,冲着等候已久的两位贵客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容。
“两位到了,还请坐吧。很抱歉,我身份特殊,不能亲自登门拜访。”
她凝视着一站一坐的两兄妹,亲眼见到,才知外界对他们的容貌议论并无虚言。
暗暗为两人的容貌惊叹的同时,她精致的脸上不动声色,维持着得体标准的微笑。
“十分荣幸,能够见到两位圣心天马。我是伊芙·雷默,【睿眼】法里尼亚·雷默之女,是法洛兰王国在孚日城的代理人,目前担任着孚日联络令使的任务。”
“白狮?原来霍亨斯陶芬不是唯一的狮子家族,世上还有其他的狮子血脉啊。”
柯林挠了挠头,对格劳秀斯刚道出的法洛兰代理人,升起了强烈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