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约法典 第116章 魇狮遗藏（十二）

决意已成。

狮皇第一次感受到了，从来没体会过的情感。

在人类的通用语言系统中。

它叫作“自由”。

过去，他是故事的追寻者，讲述者，唯独不是故事的书写者。浑浑噩噩，为生与死的互斥选择迷茫，为狮群的自相残杀失落。空戴着皇帝的冠冕和尊号，他不过是一个任他人摆布的木偶。

当他选择回头的那一刻，狮皇选择做自己的皇帝。

“如果当初没有被魇狮封印在这里沉睡，耻辱地当成遗留给家族后人的藏品，也许就不会留在这里千百年。”

“如果不是苏醒得太过于迟滞，根本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来不及遗失到嘴里藏了什么级别的遗器。只要吞噬的速度快上那么一点，也许就不会是夹着尾巴落荒而逃的结果。”

种种想法杂念流过，不留下一丝痕迹，狮皇心如止水，朝着柯林等人迈步走来。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他只能选择现在。

“我发现他们制造你的时候，可能真的没有做好脑子。”

柯林扯起嘴角，嘲讽道，眼神里流露出深深的不解和不屑。

他是真没明白眼前这位的脑回路。

“一开始装得跟个什么似的，又是考考你呀，又是头脑风暴的。被我当场逮捕，发现事情不对转头就跑。现在知道要死了，逃不掉了，就回来了？还是单纯舍不得你丢出来保命的东西，或者是舍不得我这个，能让你补全自己的后辈？”

柯林冷哼一声，每道出一句逼问，气势就上升一分。

“真是首鼠两端，不知所谓！”

出乎他意料的是，狮皇居然幅度很轻地点了下头，接受了他的全盘攻击。

“没错，我就是首鼠两端，不知所谓。”

“那又如何？”

难听的摩擦声响起，仿佛指甲划在粗粝的砂石上，令人牙酸。

层叠交错的树根，宛如一头头见猎心喜的褐色巨蟒，从岩石裂缝中游动爬出。

它们先是试探性地伸出纤细的前端，紧接着便以惊人的速度生长、增粗、分裂，化作粗壮的树根，相互缠绕盘旋，很快填满了本就阴暗潮湿的密室。

脚下的大地呻吟起伏，震得柯林三人都有些站不稳脚跟。

一瞬间置身于森林组成的原始世界，如同在漆黑中被无数巨人冷漠地注视环绕，柯林收起嘲讽之意，面色变为凝重。

树木生长的时候，翻动了大块泥土，属于泥土的腥臭味让他明白，对方虽然脑子不行，实力却无可置疑。

单是这一手造物的权能，就值得他全力以赴。

“等你到我这个岁数的时候，你就明白了，柯林。”

再不愿意逃跑的狮皇完全放松下来，修复如新的石身迈出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

没有了蛇心吞日的震慑，他一扫先前落荒而逃的狼狈。

“当然，在此之前，你需要跨过我为你新设立的第四道关卡。也就是......我自己。”

“来尝一尝吧，出自树狮的血脉恩赐，森罗天象。”

血脉恩赐，森罗天象。

能够操纵血种与地脉融合，催生周围沉睡的树籽，召唤出一片树之界域。在这片界域之中，我就是主宰，树木对我俯首称臣，我能够随意操纵它们进行攻击和防御，堪称攻防一体的神技。

狮皇淡定地说出自己拥有的能力，一点不怕柯林知晓而有所防范，因为他还有更多不显眼的能力他没有说出来。

比如说，树界还能吸收外界的游离魂质，增幅使用者的实力和恢复速度，并削弱树界范围内敌人的身体素质，时间够长的话，柯林他们甚至会逐渐被树界同化，成为树人也说不定。

树界降临的气势，属实不比白蛇先前扔出的微型烈日弱多少，柯林虽然不知狮皇还藏着多少底细，但怎么也看出来对方是认真起来了。这时候再一个人硬碰硬，就是蠢蛋了，赶紧摇人才是正解。

“我去，这老东西没了太阳照着，变得有点猛啊。白蛇阁下，你就不管一管？谁污染，谁治理啊。”

“哼哼，我已经在帮紧你了好吧？”白蛇哼哼唧唧的，也是轻哼起来了，显出心情的确十分愉快。

“这头长毛的伪皇，白活了这么长的时间，对自己血脉恩赐的开发很是差劲，若能全部用出来，压你老师一头也是绰绰有余，幸好他不会，哈哈哈哈哈哈！”

白蛇肆意嘲笑着狮皇，紧接着说道：“唯独他的位阶极高，血种层次相当于王爵，也不奇怪。不是我通过蛇之印记，借用了部分权能给你撑着，老狮子光靠血脉威压就碾死你们了。”

“好了好了，我还得抓紧时间，破解你家老祖宗在左手上面留下的仪式禁锢。万一给老狮子瞧着时机，又给夺回去了，那真是万事皆休。不到最后关头就别找我了——”

柯林还在思考应对之策，奥康却是抢先开口，对着倚老卖老的老狮子愠怒地喝骂道：

“造物是至高至善的救主的权能，你胆敢染指？我看你是想死了！”

狮皇催生植物的举止，直接重新点燃奥康消耗殆尽的怒火。天使的圣音吟唱在耳畔再度响起，无视灵魂承受神迹降临的压力已到极限，奥康遽然念出圣典的福音。

“救主啊，愿你的仇敌，都这样灭亡。愿爱你的人，如日头出现，光辉烈烈。”

失却的聚能心火自他背后浮现，这一次，足足有三枚之多，已然是司祭层次的神恩。

不过周遭蠢蠢欲动的藤蔓树枝实在太多，心火在他们几人身边转了几个圈，终究还是没有直扑到狮皇本体上，而是缭绕于身侧，防御起树界的攻击。如同远古时代人类点燃火把，警告黑暗中潜藏的野兽。

几星火花随着光芒闪烁。

落在凑得近的如蛇藤蔓上，立刻开始熊熊燃烧，又被其他赶来的硬质木皮树根打灭，只是一时也不敢再上前。

狮皇绿眼睛里闪过一丝忌惮。

“你们这一代，就是跟玩火过不去了是吗？哼，我承认你们的实力确实不错，但我的手段，可不只有这么多。”

说完，他的喉咙深处震荡出令人头晕目眩的咆哮，声音不大，却引得所有树木纷纷应和，整片树界簌簌鸣响。从泥土中带出的苔藓，树皮上生出的怪草，此刻结出鲜艳的芽孢，纷纷爆裂，在空气中喷薄出腐蚀性的紫色毒雾，光芒照耀下十分显眼。

森罗天象第一变格：蚀草毒雾。

这片极速催生出来的毒雾，短短几秒间就布满了密室的全部空间。

众人本就毫无退路，屏息也只是一时之策，撑不长久，被迫吸入毒雾。柯林深深皱起眉头，肺部好像被人扼住一般，呼吸困难，身为凡人的拉法叶更是支撑不住，双重束缚下面色青紫，煞是恐怖。

就连拉法叶都短暂清醒了一会，艰难说道：“这雾气......有毒。”

柯林递给奥康一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

反正避无可避，奥康冷笑一声，短暂分心，祈求起熟悉的神恩降临。片刻后，他掌中晶莹的自然治愈之光一闪而逝，故技重施使出之前用过的神迹，防护毒素。

自然之光甫一现身，临近的紫色毒雾顿时为之一空，没入三人的身体里，柯林的呼吸又恢复了正常，如同溺水者回到了岸上。

“你是在虚张声势吗？以为你的那些所谓手段，能让我们有所忌惮？哈，不过是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伎俩罢了。”

奥康点头认同，斩除敌基督的心思越发深重。

“恶人窥探义人，想要杀他。救主必不撇他在恶人手中，当审判的时候，也不定他的罪。”

面对连施手段化解攻势的奥康，狮皇并不着恼，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根本不在意，没有了列罗遗物的镇压，自己这点残存的自主意识很快就要消亡。

“此地，禁止使用剑术。违背者，不可动弹一步。但，术师道途的超凡者除外。”

柯林干脆用上了，前些日子格劳秀斯教给他的技巧。

在术式里添加但书条款，控制受禁止术式影响的主体数量，就能减轻维持法域的负担，精准控制想要控制的对象。

不过，但书条款也不是万能的，格劳秀斯警告过，如果添加的但书条款太多，就会构成太多的自我否定，影响法域的协调与自洽。

你可以设定规则，也可以设定规则的例外，但你不能老是为自己设定带有目的的例外，否则这跟没有规则有什么区别？

规则就完全失去公信力了，而失去公信力的规则根本没法约束别人，术式也将毫无意义。

“拉法叶，对不住了，借你的流金砂一用。”

他走到依旧动弹不得的拉法叶身边，望着他残暴嗜血的眼眸，轻声道歉，然后掰开他的手指，取下拉法叶握着的剑柄。

现在，柯林左手握着黑色短剑，右手握着流金砂，一身血迹斑斑的船员扮相，像双刀流大师一样英姿飒爽。柯林垂手提剑，突然的安静让胜券在握的狮皇犹疑起来，控制着灵性植株短暂停下，看看这小鬼要玩什么花样。

柯林微微眯起双眼，想着当初老格里奥授课的时候，并没有教他什么双刀流的招数。

但没关系，他要面对的不是布雷斯一般的剑术大师，而是蠢笨庞大的枝条藤蔓。

在这种情形，双持的杀伤面积最大，也最有效。

他伸出双手，两把剑穿入奥康的两枚心火，于剑身上蘸取愤怒的星星之火。各自挽了个剑花，淬火的剑一长一短，带出眩目灿烂的流光。

于是柯林走出聚能心火的保护范围，向迎面扑来的恶毒树海挥剑！

剑尖吐出绚烂的火焰，劈拔砍刺，火光四射，触之即焚，在树界之中蔓延烧出一片火海。

没有章法，只有力度的双持剑术，挥出密不透风的屏障，斩落一根根扭曲生长的枝条。

柯林踏出火海。

如同摩西分开红海。

缓慢而坚决，一步步走向狮皇。

“老东西，我来杀你了！”

狮皇猖狂长笑，隔着树海，与柯林遥相对望，互相看见彼此眼中的滔天杀意。

“那就来吧，看一看，是谁杀死谁，哈哈哈哈哈！”

柯林手中双剑有如曳尾飞舞的火龙，顶着灵性植株的进攻，挑斩撩拨，挥出潇洒的“之”字形。强剑身格住离得近的粗大树根，弱剑身挑飞来得快的凌厉飞叶。像是园丁在庭院中闲庭信步，剪除汹涌来犯的植物，自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凛然杀气。

对此，狮皇仅仅报以轻蔑。

“还不够，还不够啊！”

狮皇的绿眼睛也开始发出红光，催动体内少得可怜的血种，不计代价地用出森罗天象。

随着血种疯狂催动树界的生命潜能，活化丛林掀起一场海啸。

树根在大地的怀抱中急剧膨胀扭曲，增大变粗，表面炸出根根巨刺，噼啪爆响，弹出无数飞花落叶，边缘锐利如犬齿，更加疯狂地袭向柯林，以他为风眼织就宛如天倾的风暴。

若是塞勒涅在这里，恐怕也要感叹一句。

末日级别的黑潮，也不过如此了吧。

狮皇笑道：“我这一手，如何呢？”

狮皇并无虚言，森罗天象的压制力实在太强了。

视野所及与不及之处，癫狂突袭的灵性植株只增不减，柯林左右闪转腾挪，双剑挥出的剑速已经臻至极巅，却依然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柯林闻言不语，只是一味地出剑。

然而打铁一般的响动，震得柯林微微失神，就连枝蔓的表皮都在进化——如钢似铁的木壳硬撼剑尖，大多数时候只留下一道白痕，根本无法破防。

茫茫的绿野风暴中央，柯林的身影宛如一叶孤舟，仿佛随时都会倾覆。奥康有心想帮，但连番的激战，他维持两道神迹都难以为继，没法再腾出手来施展第三道神迹。

眼看柯林独木难支，奥康额头冒汗，心下焦急，又不敢贸然开口，担心自己的声音反而给柯林增添压力。

却见蜂拥而至的枝蔓，彻底铸成令人绝望的囚笼，柯林的剑好似也在它们面前慢了下来......

要输了吗？

我不会输。

想赢，你就得更快，更强，更有力。

我已经是超凡层次的肉身，我足够快，足够有力，是我的剑术还不够，我没有血裔贵族那样家传的超凡剑术，我的剑术拖累了自己的超凡之躯。

蠢货，事到如今，还在自欺欺人吗？

就是你自矜的超凡之躯，锁死了你剑术的上限。

是你自己在怕，怕自己使剑的时候跟凡人时一样拼命，会先伤到自己！

你以为你还有很多手段，是，没错，但你是剑徒，剑徒拿起剑之后，便再无退路！

“此地，允许肉身解除极限。”

他分不清是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说话，还是布雷斯在指着自己怒骂。他也分不清这一句话是言灵术式，或者仅仅只是给自己的心理暗示。

柯林唯一能确定的，是自己的剑变得前所未有的快，前所未有的强。

扔掉退路，拿起剑。

无穷无尽的剑刃交击过后，他的剑术竟似带上了几分布雷斯的神韵，越砍越快，越快越强。

既然你的进攻猛然如同风暴，那我就用暴风骤雨的剑术硬撼风暴！

柯林牢牢守住中线，在动摇的地面上稳住身形，将双剑覆盖面广的优势利用到极致，压榨到极致，生生斩出一条绚烂耀眼的火瀑，随着他的脚步起舞，吞噬掉一切袭来的灵性植株，在它们身上割过一道道巨大的豁口。

只要有一根枝蔓穿过柯林的剑影火瀑，柯林必然重伤乃至身死。

他却毫不在乎，踏着生死的界限纵情出剑，尽情挥洒自己对剑术的所有想法，对手会为他一条条忠实地验证。

“剑之领域，一为快，二为准，三为生死置之度外。什么时候你明白今天这句话，你就登堂入室，可以出师了。”

老格里奥的教诲如在眼前，柯林心中灵光闪现。

以前他总以为，自己对第三个口诀，生死置之度外的理解，应当是最准确的，因为他自己就是亡命徒出身，自卑微处，杀出一条生的血路。

但今天，他知道自己的理解错了。

不是生死置之度外，才能用出极致的剑。

而是追求极致的剑，自然会将剑术以外的生死置之度外。

这一刻，柯林彻底踏入剑术宗师之境，凡间无人敢在他面前自夸。

茫茫的灵性植株，再挡不住他的剑。

柯林双持长短双剑，斩得上下四方枝蔓枯死，用火与剑自树海中辟开一条空旷的道路，直直延伸到狮皇面前七尺。

现在，再无障碍横亘在他们之间。

谁先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