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深吸一口气,边走边想着待会对奥康的说辞。
本来他想直奔治安卫所,看看马库斯他们善后工作的情况。来到大教堂找神父,完全是临时起意。刚醒不久,他还没完全想好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首先,关于在失乐园里发生的一切,涉及到白蛇的部分是不能讲的。尤其是白蛇透露的那个秘密,总让柯林想到圣典上那个经典的故事。
哪怕白蛇并非那个故事真正的主角,柯林本身的的确确获得了白蛇的血脉,以教会对蛇类的敌视,柯林决定奥康还是不知道为好。
其次,关于他成为术师,在理型界的所见所闻,也不方便透露出去。
格劳秀斯之前就明确说过,两者毕竟还是不同的超凡途径。这部分经历,没必要,也不应该随意地说出去,至少得先跟老师交流过后,才好模糊地说个大概。
柯林正思索着,侍者带他走过中间的长椅和圣像,走过殿堂后的凉廊,到达了一个隐秘的房间。
凉风穿过凉廊,教堂里意外的安静。他轻轻敲门,片刻,里面传出熟悉却多日未听见的“请进”,微微一笑,推门便进。
奥康神父穿着做工考究的神父黑袍,背对着他。
听见他推门的声音,转过身来,含笑说道:“好久不见了,柯林。很高兴救主保佑你这么快就恢复了。”
柯林只看到奥康神父的目光中满溢着真诚,然而黑袍下绷紧的肌肉和焦灼的心情,却被宽大的教披藏的严实。
柯林浮现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无奈地说道:“谢谢你的关心,奥康阁下。但还请不要这么挤兑我了。”
奥康拉长了语调:“我知道,你们术师对救主的恩典,往往敬而远之。但你在教堂里,不用表现得这样明显。承认救主的存在和关怀,至少能在表面上做到吧?”
他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
“我的老师,阿尔伯特大主教,和你的老师,格劳秀斯阁下,是多年的好朋友。
“因此我们之间,可以稍微宽容下彼此信仰的异见。”
“但在外面的话,你最好还是将心里的那份不敬收敛一下,尤其是在遇到牧师时。”
说到最后,奥康不禁低叹一声。
“其实,对你说这些,已经违背我作为神父布道的职责了。但我始终坚信,救主既然能创造这个世界,允许善与恶的同时,也应当能宽容不信仰不追随他的羔羊。”
【若祂所欲,我必依此,事必得行。】
对于不信者,教廷里的态度迥异,奥康就是偏宽容的那一派,依据就是圣典上的这句格言。
既然救主意欲了尘世与天国之间的一切事物,那不信者同样也在祂的意志之下。
总结起来,就是救主祂老人家都没说什么,我们这帮追随者就算了。能劝的劝,不能劝的只能尊重祝福了。当然,他们都是相当,相当温和的那一派了。
柯林一时哑然,他知道奥康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但他说教的态度还是让自己不太舒服。
而这种不舒服,也令他一下警醒起来。
难道之前奥康没有教导过他吗?
当然不是,只是他现在的实力变化了,心态随之也发生了变化。
也许不像白蛇说的那样严重,但这种心态长此以往,未必不会将原本真心为他考虑的朋友推得渐行渐远。
别的不说,当他还只是个凡人的时候,奥康神父也只是对他念一念圣典,并不强迫他一定要做个信徒。
奥康见柯林反思自省的沉默模样,以为他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摇头笑道:“不说这些了,你坐。让我听听英雄队长柯林击败安布罗斯,拯救了孚日城的传奇故事。”
经他这一调侃,房间里的气氛缓和下来,柯林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笑着回答道。
“你对我成为术师,拜格劳秀斯为老师的事情都了如指掌,我可不认为你不知道那天在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
“是,格劳秀斯阁下是告诉我了,但总比不过亲历者的讲述嘛。”
于是柯林原原本本地复述了前因后果。
从接到血契会合作请求,到发现安布罗斯踪迹带队突击,再到与安布罗斯决一死战,柯林和盘托出。
至于放弃贵族道路,转而成为术师晋升超凡的经历,则放在最后一笔带过,仅仅简单说了个结果。
奥康在这期间一直安安静静地听他讲述着,甚至不曾问任何问题,等柯林讲完这一切,教堂正午的钟声也恰好响起。
沉重的钟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肃穆得如同奥康的神色。
奥康脖子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珠,汗液近乎冰冷。柯林敏锐地发觉了,他不经意地笑问道:
“怎么都出汗了?听完我的惊险故事,也忍不住为我捏一把汗了。”
奥康瞟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许不安:“是啊,任谁来也想不到,凡人居然能够战胜一位血裔贵族。哪怕从格劳秀斯阁下那里听过一遍,再一次听还是心惊胆战。”
“不,是一个没经验的超凡者,对战另一个没经验的超凡者。我可没那么厉害。”柯林纠正。
“嘿,那也很厉害了。你知道安布罗斯为了这次晋升,做了多久的准备吗?你这样莽撞地闯进去,偏偏还刚好是他的同源血裔,只能说命运确实眷顾于你,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啊。”
奥康感叹着挥手,数日前展现在房间内的预言诗,此刻又浮现在柯林眼前。
年轻的狮子要战胜年老的狮子。
在天堂山也投下目光的战斗里。
他将挣脱一切过往的陈旧束缚。
那时古老的城市会被夷为平地。
死亡与新生一齐为他献上欢歌。
柯林凝视着虚空中闪闪发光的文字,沉默了数秒,委婉说道:
“奥康,麻烦你将这段文字转成法洛兰语好吗,我看不懂列罗文字。”
“哦,好的。”
金光闪动,柯林总算看懂了这次显现的文字。他甚至能些微发觉,魂质在其中的流动。
闭上眼睛,蛇发的雄狮再次出现在脑海中,与段首的意象遥相呼应。
“这是什么?狮子,指的是安布罗斯的血脉,我的血脉?”
“没错,这是一首预言诗。安布罗斯为了这次晋升,甚至连这种手段都用上了。”
“有着预言诗的铺垫,他一旦晋升,就能获得主场优势。或许还不止于此,凭借这么多年来,霍亨斯陶芬家族对孚日城的强力统治,在成为血裔贵族后,他想打想逃都会非常轻松。即便贝克特阁下出手,也会因为投鼠忌器而处处受到掣肘。”
柯林皱眉问道:“为什么?”
他可不认为安布罗斯有这么厉害,毕竟他还不如自己这个小虾米呢。
“你问为什么?因为,预言一旦开始实现,就很难以外力阻止。”
“霍亨斯陶芬家族当年,就以邪异的血脉仪式闻名莱茵兰。他们布置出这种预言仪式,之后必然会杀戮和血祭,来促进仪式的加速完成。以魇狮家族骨子里的疯狂,绑架孚日城所有居民的生命,威胁贝克特阁下停手,我不怀疑安布罗斯是做得出来的。也就是预言诗上面说的‘古老的城市被夷为平地’。”
“幸好,你意外横插一脚进来,又出乎意料地同样拥有着狮子的血脉。反而鬼使神差地完成了预言的第一步——你刚好比安布罗斯年轻得多,预言仪式的推动作用在血继仪式中也能给你加持。让安布罗斯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外人不了解你,只有我们这些与你离得最近的人才知道真相。可以说,如果不是你,现在的孚日城已经陷入了严重的危机。因此,我作为孚日城监管者的一员,谢谢你对我职责疏漏的挽救弥补。”
“愿救主庇护你,阿门。”奥康在胸前简单划了个十字,而柯林倒也坦然地接受了。
但奥康脸上还在流下汗滴,他自己也注意到,令人意外地掏出一片精致的方巾擦了擦汗。
“不过,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
“能不能够告诉我,你到晋升超凡的那一夜之前,真的都不知道你体内,流着霍亨斯陶芬的血吗?”
柯林果断摇头,无比确定地回答:“我根本都不知道。”
“直到我醒来时,拉法叶亲口告诉我,我真的是霍亨斯陶芬家族的后裔,我才敢完全确定。”
“在此之前,我甚至未尝听说过这个家族,只是通过线索,推断出安布罗斯极有可能是这个家族的后裔,我怎么想得到,自己居然也是他们的后代。”
柯林双手一摊。
“那我这些年过的苦日子算什么?”
“看来,你确实对此事毫不知情。”奥康微微颔首,表示认可。
柯林则有些无奈:“我要是贵族出身,至少有些余党能接济我,像安布罗斯那样当个体面的文员,也不至于从小当清道夫,跟黑帮壮汉拼上这条命了。”
然而,奥康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柯林皱紧了眉头。
“但你跟霍亨斯陶芬家族有没有关系,我说了不算,甚至你说了也不算。好话说完了,接下来该说说坏话了。”
“我刚才说霍亨斯陶芬都有骨子里的疯狂,不仅仅是在骂安布罗斯,也是在骂你。超凡血脉对一个人的影响,远远比你以为的还要深远。”
“血继仪式完成到大半再放弃,你知道有多危险吗?这会引发失乐园的血脉源头的震怒与仇恨,你能活着回来,简直是跟命运女神有过一夜情!但凡格劳秀斯阁下没能及时赶到,我今天就不可能见到你还活生生坐在我面前。”
“柯林·希斯,你就是一个十成十的疯子和傻瓜!”
“那些陌生人哪怕真的死去,也只应该归罪于安布罗斯这个坏种。你不需要为他们的死负责,道德上的负担是他的,不是你的。”
“你当时就应该只拯救你自己的生命,而不是浪费在这样无意义的自杀之中。人只应该,也只能够对自己和救主负责!你这种简单的自我牺牲,与其说是赤诚,不如说是逃避对自己的责任!”
柯林抬头想要辩解,奥康抬手虚压,示意他还没说完。
他长叹一声,毫不顾虑地对上柯林略带不悦的眼神,认真说道:“你确实就是这样的人,骨子里愚蠢而疯狂,思维又简单又幼稚,遇到难题只会自我奉献,牺牲自己为他人做出选择。”
“但是,如果你没有这种与众不同的特质,既像圣徒,又似愚夫,你也就不是我认识的柯林·希斯了。”
刚刚想到的反驳的话,此刻全憋回了肚子里。柯林·希斯先生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一个单词,罕见地露出呆愣的模样,却是刚好应了奥康那句愚蠢的评价。
一时间,房间里落针可闻,只听见两人悠长的呼吸声。
半晌,还是奥康神父先开了口。
“柯林先生,我所说的这一切,已经是我能教给你的最后一课了。”
“善良与救赎是救主所称颂的,但祂同时也说,愚蠢的善良像是走在相反道路上的马车,永远实现不了善的目的。”
“不要仅凭一时冲动就牺牲自己的生命,像你这样的人,越是成长起来,对一切受苦的人们的意义就越是重大。”
“这是我作为你的朋友,和曾经的老师,能留给你的真心忠告。”
“以后,你有你自己的老师,格劳秀斯阁下,他懂得你们的培养方式,远比我这样的外行人称职。”
柯林一边听着,神情也逐渐恢复平静。他耸耸肩,学着奥康惯常的戏谑语调说话。
“不,奥康,我能够遇到格劳秀斯老师,成为术师,其中绝对不能欠缺的就是你的帮助。”
“若不是你这人特立独行,在一堆上城区贵族之间拉我来上课,我现在大概还是一个绝望的文盲。”
“虽然我也许没法成为一个救主的信徒,但能拥有你这样笃信宽容的朋友,是我的荣幸。”
“当然,要是你没这么嘴臭就更好了。祝愿救主他老人家不会因着他的牧人牙尖嘴利而惩罚他。”
柯林小小地打趣了一下,惹得奥康大笑起来。
“在这位子没这张嘴,我怎么约束住下面的人?救主肯定会理解我,宽恕我的。”
“我看你是羡慕我的能说会道,又学不来吧,你这家伙......我时间有限,还是说回正题吧,柯林。”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