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容渐渐收敛,奥康在房间里负手踱步,显得少有的郑重。
“留在这里,还是出去看看?”
“你现在可是孚日城唯一的原生超凡者了,虽然术师不怎么受我们待见,但在凡人贵族之中,充充威风还是挺简单的。就是要注意别引起法赫两国的注意,希望我的课没那么让人昏昏欲睡,拉特兰公约的内容还在你脑子里。”
柯林当然没有忘掉拉特兰公约的内容,自从成为超凡者之后,他就一直在考虑这件事。
在拉特兰公约的笼罩下,他应该怎么定位自己在此处的角色,还是干脆离开孚日城?
思绪转动,记忆拨回王历964年的冬天,柯林穿越过来不到半年。
冬日的暖阳照在无父无母的弃儿身上,让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而就在他思考怎么搞到今天的食物时,欢呼声像潮水一般,从远方的上城区一**席卷冲击过来,直至声浪达到顶峰,全城化作欢乐的海洋。
他们在喊着:“和平!宴会!免费面包!”
这就是小柯林对于拉特兰公约的第一印象。
它带来了和平,带来了上城区的公共宴会,带来免费面包和一天的饱腹。
但柯林对公约的认识仅仅止步于此。
直到十几年后,柯林才在奥康神父的课上,得知了拉特兰公约的来龙去脉,它的全部内容,以及绵延至今的深远影响。
由于孚日城原本的统治者,霍亨斯陶芬公爵,在第一次河岸战争的最后,被法洛兰的罗恩元帅,和洛林的高文公爵联合奇兵突袭,一战而灭,赫尔曼帝国再也无法维持对孚日城的有效统治。
尔后,虽然赫尔曼帝国三番两次收回过孚日城,但在莱茵河岸,法赫两国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漫长拉锯,孚日城几易其手,人们将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统称为第二次河岸战争。
连年的战乱使得孚日城衰败下去,也掏空了双方的国库。
由是两位至极尊贵的陛下,不约而同地选择以一次全面战争作为结束,第三次河岸战争打响了。
这场为无数吟游诗人传颂的传奇之战里,吕西安国王带领法洛兰取得决定性胜利,迫使赫尔曼帝国坐回谈判桌前,拉斯洛大陆上有数的大国派出使者,在964年的夏天到达了教皇国的首都拉特兰,来商讨战后的善后事宜。
赫尔曼帝国及其统治者阿西塞尔家族在连年征战中的衰弱,引发了一系列连锁反应,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位于洛林公国北部的弗兰德斯,对伊比利亚宗主国的反抗。
因此,拉特兰和会的主要议程是讨论孚日城的归属,以及弗兰德斯问题。
经过几个月的拉扯,群狼才对战利品的分配勉强达成共识:
洛林公爵领升级为洛林公国,不再是法洛兰的附庸,成为独立的政治实体。
洛林家族名义上获得孚日城的统治权,享有税收的权利,但不得在孚日派驻超凡者。
孚日城成为市民的自治城市,充当法洛兰与赫尔曼之间的缓冲地带,洛林公国在其上的政治权利亦是寥寥。
而双方撤军导致的超凡力量的缺失,则由始终保持中立的教廷派出大主教,作为城内唯一的超凡势力提供保护。
为体现公平,教廷特意抽调了鹰岛,西塞克斯王国的神职人员,即贝克特大主教和奥康神父,前来对孚日城进行名义上的管辖。
同时,公约还严格禁止任何缔约国的超凡者,在未经各国书面同意的情况下,进入孚日。如有违背,即视为对公约的违反,各国可以合力绞杀。
在政治之外,孚日城获得的条件也堪称优厚。
除了上交洛林公国的封建税收和入市税,还有给教会的十一税,其余均财政自留,完全由上城议会自己决定。
弗兰德斯地区则没有这么好运了。
伊比利亚许以其一定的自治权利,但远不及孚日受到的优待。伊比利亚依然维持着对弗兰德斯的实际控制,目前是由伊比利亚皇帝信重的公爵,威廉·奥兰治担任着弗兰德斯总督。
这就是拉特兰公约的全部内容。归结起来,公约的目的即是在法洛兰与赫尔曼中间,由北至南划定出弗兰德斯——洛林地区——孚日城的中间地带,暂缓法赫两国再一次的刀兵相见。
所以,拉法叶兄妹作为名义上的主人,不能光明正大来孚日城,而只能偷偷摸摸,甚至还要请出格劳秀斯保护他们前来。否则,洛林家族继承人若是公开来到孚日城,势必会在孚日引起轩然大波,对国际形势造成深远影响。
而格劳秀斯是弗兰德斯人,弗兰德斯在拉特兰和会中压根没有上桌分肉的资格,算是巧妙绕开了公约的限制。
至于他们为何冒着天下哗然的风险来此,既然拉法叶没有主动说起,出于朋友的尊重,柯林也就保持沉默。
如奥康所言,他现在迫切要考虑的是自己的事。
奥康与拉法叶来往,一是少有人知道,二是他们多半不会在孚日久居,三是拉法叶兄妹有整个洛林公国当做后台。
只要不是太过明目张胆,他们作为非超凡者,各国的王公并不会在意这小小的逾越。
但柯林不同。
在没有超凡者的孚日城,他或许还算个人物。进入超凡的世界,他只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喽啰。
虽说拉特兰公约没有明确规定,孚日城本土诞生的超凡者算不上违反禁令,又该何去何从,但“没有规定”本身,就体现出缔约各国隐含的态度:
诸国根本不认为,在孚日的血裔贵族已经被赶尽杀绝的情况下,还能有新的血裔贵族产生。
正因此,安布罗斯事件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洛林家族和鹰岛教堂。事发突然,奥康已经是在第一时间封锁控制了现场,尽量确保消息掌控在官方的手中,上报教廷的同时,能拖一天是一天。教廷显然是不想掀棋盘的那位。
柯林的身份更是尴尬。
首先,他没成为血裔贵族,而是成了术师,从格劳秀斯和奥康透露的口吻,大概率是不受主流超凡者——贵族和牧师——待见的。在没有彻底摸清各大势力态度之前,还是夹着尾巴为好。
知道他术师身份的人可能还不多,但只要能接近仪式现场取得线索,有心人多半能借此推断出,当时血继仪式发生的情形,猜到有资格继承血脉的不只有安布罗斯一人。
况且,当天那么多人在仪式中露面,事后唯独只有他失踪了,还被奥康保护起来不见人影。可以说,只要知道狮子徽章,及其背后代表着什么,就能简单推理出柯林与霍亨斯陶芬家族之间绝对存在不可告人的关系。
无论如何,柯林自己就是流着霍亨斯陶芬的血。虽然洛林家族的继承人都没有意见,但不知真情的旁观者,并不知道他与拉法叶之间的友谊,肯定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柯林这疑似遗孤的。
而面对这铁证如山,柯林确实百口莫辩。
总之,强留孚日城绝对算不上明智的选择。难不成,真要他继续在治安卫所当副队长,静静蛰伏等一次“龙王归来”?
奥康哪怕不看他此刻的神情,也能猜到柯林在想什么。
“如果你还没想好的话,就问问格劳秀斯阁下吧。我想他应该对你也有安排,只是没来得及跟你说而已。”
“不如你先回去,找一找格劳秀斯阁下商量?”
柯林心事重重,却是没注意到奥康的挤眉弄眼。
他也没多想,只道是奥康与自己聊了这许多,也要忙自己的去了,才说这些委婉送客。却忽略了一件事,以奥康的性子,要想送客岂会如此委婉地表示?
柯林起身,简单致礼,便要离去。刚抬起腿来,身后忽传来一道温和的声音。
“请留步。”
柯林一怔,名为惊讶的情绪如同一滴墨水落入心湖,顷刻就将全部的情绪染为灰黑。
这不是奥康神父的声音!
灵魂中的蛇之印记微微发烫,他僵硬的转过身去,特异术式与血脉恩赐蓄势待发。
奥康神父依然立在原地,脸上还挂着微笑,只是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修长的脖颈上汗出如浆。
光线在密闭的房间中弯折,幽影潜藏在光的余隙间,一起变幻着跳动。隐藏踪迹的神术再也无力维持,房间里的第三人自无人之处显形,就好像一开始就站在那里一般。
事实上,他也的确从一开始就在房间里,静静听完了他们的全部对话。
“安托万大教堂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苍老的身影丝毫不在意两人的一举一动,自顾自地开口说话。
“奥康教士,我不喜欢你刚才的说辞。像是人只有对自己和救主负责之类的话,你不应该把教会给从中省略掉。须知,没有教会组织的悉心培养,没有教堂审计装置的落成,就没有今天的你。”
年逾古稀的老人身着宽大的主教白袍,两肩、袖口与胸前均以金线绣出十字架、苦像和圣号。他垂老的面皮抖了两抖,先是朝向奥康温和地责备了一句,然后才是转过面来,看着柯林因惊讶和恐惧而有些扭曲的神色,不咸不淡地说道。
“你的信仰立场问题,现在还不是谈的时候。我回头再视乎程度,决定是否上报给宗教裁判所。”
“倒是这位柯林先生,你既然是孚日城的人,为什么不想着来找找我呢。我虽然是年迈昏聩,承蒙教皇冕下信任,代教廷放牧孚日教区,也有不短的时间了。”
“我想,你头疼的问题我们都可以坐下来谈谈。比起去找那个弗兰德斯人商量,我的意见对你来说更有价值。”
这位孚日城真正的统治者,曾经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正是贝克特大主教。他越是客气,柯林心底的寒意就越是深重。
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柯林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