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成赭石色的泥墙表面布满龟裂,妇女们用卡塔树汁混合铁矿砂在墙面绘制出螺旋纹路,这是沙漠部族传承的祈雨图腾。每个圆心的凹陷处都嵌着风干的蜥蜴头颅,它们的眼眶里塞满金合欢种子,待到雨季来临便会发芽。
驮盐商队的铃铛惊起成群沙雀,骨片串成的帘幕在陶器摊前叮咚作响。蓄水窖前的长老手持双颈葫芦分配日用水量,少女们头顶的陶罐绘有丈夫家族的血脉图谱。每当旱季持续百日,祭司就会在月蚀夜剖开怀孕的母驼,将胎儿的心脏置于星轨交叉点。
与眼前这位背着剑的叫做果得的中年一样,阿德也不喜欢爱梅德。奈何此次索卡拉行省的一众事项二皇子再次交给了爱梅德,而他自己则留在层卡行省整顿人马。
果得将处决名单折成纸船放入溪流,用沙哑且伴随金属摩擦般的声音向阿德介绍起了当地的情况。
据果得的说辞,索卡拉这种穷乡僻壤,想要发动政变实在也是件容易的事情...这话倒是听得耳熟。爱梅德和阿德的部队总计五千多人,外加上小方率领的二千骑士团骑士,足以成为行省最大的武装团体。
这位叫做果得的中年人还是阿柯给介绍认识的呢。在大约半年前,阿柯收到了桂的来信,按照桂的说法,索卡拉有一位叫做果得的“青年人”,在听说了越蓬行省的革命之后多次写信给他,希望学些经验,桂于是便给阿柯写了封信,毕竟他也知道阿柯一行人的计划,必然是会路过索卡拉的。
另外,此次行动,阿柯难得没有跟着大哥一起,尽管东部地区对于女神已经完全谈不上尊重,但他一如既然地不担心弟弟的安危,只是简单嘱咐了让他保护好小米,便跟着爱梅德火速奔赴索卡拉。
说起果得,这家伙对待时局前后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索卡拉并不是个富裕的行省,几十年前便一直笼罩在格拉芙侯国的阴影之下。大约从十年前开始,侯国对于索卡拉便很少直接出手干预,因为实在是捞不到一点好处。他们给了索卡拉很多援助资金,但全都进了当时总督自己的腰包里,以至于整个行省一直在走下坡路,百姓的生活都快要维持不下去了。
“所以,以前的你,是个什么样的状态?”阿德问道。
“说我是个坏人肯定算不上,但总归是混吃等死的人...”说着,果得又顺手签好了一份文件,墨水渍化为颗颗放射状的墨点。
其实,果得这样的人并不在少数。不知从何时起,也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件事而产生的触动,他们对于未来近乎不再抱有期望。如果说不公平感尚且还能靠着自我安慰来缓解,但自己本身实实在在的物质生活则无论如何都无法通过脑子来想好。
他深知自己的软弱无能,不敢对任何混得比他高的人产生廉价的优越感,毕竟,即使真的是无能的人,身居高位,周围的环境也会让他具备一定匹配职位的能力素养,只凭借表面的成败是非去评判,实在是有失公允,何况许多传下来的事实有太多的逻辑漏洞,世界上不可能总有那么多脑残弱智上位的局面。
由于少年时期多读了几本书,成年后的果得时常告诫自己不要轻易将书中的内容联系到实际生活中,百无一用是书生,道理总是对的,但情况永远不会是那种情况。
他虽然对社会不满,但更懒得再去做任何努力,毕竟没有什么比竹篮打水更扫兴的事情了。经过多年的努力,他完全能够保证自己的基本温饱,不再为生存担心,就这,他也已经强过许多人了。
周围的人渐渐变得暴躁,虽然有许多和果得一样的人,但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果得的忍耐力是经过时间的验证的,单论忍这一本领,他恐怕已经到达了登峰造极的水平。无论周围的人群如何采取行动,他都可以无动于衷。
他内心深处也希望发动革命,但他认为自己最合适的身份还是旁观者。不参与,到最后享受些成果就好,最好的肯定无法留给自己,稍微分点残羹冷炙就已经很满足了。
遗憾的是,那位叫做拉托的男人当年一眼便相中了他。
拉托是索卡拉行省的前一任总督,他年少时进了军队,游历过许多行省地区,对于故乡的衰败十分痛心,励志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幸福的乐土。
近些年动荡的时局正好给了他舞台,他在军队中的威望很高,加上强大的人格魅力,在所有民众心中都有着十分崇高的地位。他举行过多次游行示威活动,每次都人山人海、万人空巷,当时的总督对此很是担心,并且,拉托在军方的地位一升再升,几乎威胁到了他的统治,便在一次游行示威中将他以多条牵强的罪名关进了牢里。
好巧不巧,果得当月正好走了大运,被调进了警署,成为一名光荣的狱警,顺理成章地认识了拉托。
拉托一眼便看出了果得的不凡,仅仅是因为他的眼神。果得大部分情况下都保持着一脸冷漠,但眼神却有一股凛然之意,配剑始终悬在左侧,偶尔的傻笑也充满了少年人的清澈,反观其他“狱友”,一副进狱系的打扮,无时无刻不从双眼放出呆板麻木的目光。单从说的话来看,果得和他人竟也是完全相反。
大多数狱友都认得拉托,所以就算不表现出崇拜之情也十分敬畏,有事没事就去找他说上几句话,并且表达出对于对工作的抱怨,时局的担心,以及革命的迫切。唯独果得,一脸平静十分从容。监狱里安排他每天给拉托送饭,但他除了完成任务以外,完全不多聊别的。别人搁那讨论时局,他在一旁却像是局外人一样,完全不感兴趣,但也不会带任何嘲讽轻视之意,这一切都让拉托看在眼里。
后来,有一天,拉托忍不住主动找他聊起了天,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自己想要混吃等死的意愿。当问起他对待革命的看法时,他又说自己十分支持,并且也期待着这一天赶紧到来。可是,任谁瞅见他说这话时的神情,都不会觉得他是热衷革命之人。
拉托并没有按照常人的思想去考量他,觉得果得是个难能可贵的人才,骨子里有一股对自我的坚持,无可撼动,不会因为他人的言语动摇自己的信念,一切所作所为皆是自发性的,不需要外物的刺激或者刺激外物。只有一个内核十分强大的人才能有如此坚定澄澈的眼神,云淡风轻的谈吐,以及温良儒雅的举止。
拉托有一位情谊深厚的战友,名为巴波斯,他的父亲将巴波斯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对待,对待巴波斯甚至超过了拉托,由此也可看出二人的感情与信任。
自从拉托入狱以后,群情激奋,每天都有人去政府闹。巴波斯借助着这股子劲头,短短数星期便集结了大量的人马。终于,在一个破晓黎明,一举带人攻进监狱,将拉托救出。
当日,果得正好负责夜班值守,靠在拉托牢房的门口睡得正香。其他的狱友看见士兵劫狱,无论是高兴还是恐惧,都是反应剧烈,唯独果得跟个没事人一样,最后还是被巴波斯一记强踢,他方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淡定地打开牢房。
出狱后,拉托握了握果得的手,感谢这些日子对自己的照顾,并且问道:“小伙子,愿意加入我们吗?”
“啊?我?您确定吗?我这人懒得很,没太多雄心壮志,能力不强,号召力也没有,做事最多只求个问心无愧。”果得的喉结微微滚动,声音清亮,带有轻微的破音。
“能力是可以培养的,我对你有信心。”
随后,果得思考片刻便同意了加入拉托的队伍,他掏出笔,在起义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墨渍落于地面,恰好形成一个规整的圆形。
“那,您能说说当时为什么要同意加入呢?”问这句话的是小方。
说句题外话,小方和阿德二人的关系倒是十分要好,因为他们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便都觉得对方有一股温文尔雅的绅士风度,说白了,虽然二者皆是纯正的武人,但都有着迂腐的书生气。
“当时更多的是害怕,巴波斯不如拉托看着温和,我怕被他们处理掉,更何况,监狱出了事,我搞不好工作都保不住,只能先加入了。”说到这时,他想起当年和巴波斯一起训练时的场景。他每次剑锋总是刻意要偏离对方的要害,以至于巴波斯一直认为自己的武艺高于果得。而果得本人也毫不在意,他仅仅是指不希望伤害到自己的战友罢了,不然早就取胜了。
“结果上来看,你不是挺风光的吗?”阿德轻笑道。要知道,现如今的果得可不是一般平民,他在军方几乎混到了***的位置,只不过并不能算是正规的政府官方罢了。“拉托的思想,我倒是蛮支持的。只是,你这幅样子,真的很难和他联想到一起。”
“我本来就不觉得自己是个人物,只是周围的客观环境一路把我推到了如今的位置。”果得转念一想,反问道:“爵爷您没去过拉库行省吧?”
“没有。”
“我去过!”小方兴奋地举起了手。
“拉托的想法和他们那十分类似,只是情况略有不同。”
见阿德仍然有些不解,果得做了简单的介绍,只不过,他的解释,怎么听都不像是好人该干的事...
索卡拉行省当年的问题很多,比如高失业率、通货膨胀、政府失信以及群众社会、民族意识的崛起,乍一看这些不是好事,但却都有利于独裁统治。原本全省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组织,拉托等人便将小团体聚成了一个大的集团,为的不是统治,而是让他们感受到集体的力量。集体的内部不允许存在竞争关系,而是相互合作,潜移默化之下,人们开始想着要壮大自己,可实际上真正被壮大的是团体,并非个人。
果得当时给拉托提出了好几条在他看来的“馊主意”,不过拉托出于事实需要,竟都一一采纳。
果得用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三道弧线:“第一条,让我们的人穿上带倒刺的靴子。“拉托皱眉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青年,“第二条,每天黎明要向不存在的旗帜敬礼。“说到这,巴波斯已经要拔剑了,“第三条,“树枝突然折断,“让每个新成员往井里吐口水。“
拉托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发现沙地上的弧线连起来正是索卡拉地图轮廓。随后,果得又说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方案,众人听完后,并没当场发表任何意见。
几日后,拉托便颁布了一系列奇怪的政策。最简单的,让他们集团所有的人必须统一着装,还制定了一些看似是小事的小规矩,譬如见面或者开会一定要先行军礼这一统一动作。一段时间之后,不穿制服或者不遵守集体规则的人竟一致遭到了大家的冷落甚至排挤。而集团内部,军礼已经成为所有人一致认定的统一动作。
由于种种规定,组织内部的成员渐渐感受到了集体的力量,如果一个人受欺负了,组织内部的其他成员看见了便会立刻上前帮忙。时间久了,组织内部的人都对自己的团体有了更加坚定的信念,从中感受到了力量。
“听上去没什么不好的吧?”
“不愿加入我们的都是些生活美满家庭幸福的人,只可惜,在索卡拉,这样的人不多。参加的,都是些不被人注意,没有目标理想的咸鱼。是集体给了他们所谓的目标和理想,可实际上即使我们的目标不是具体实际的存在,仅仅只是为非作歹,他们也并没有异议。”
很多时候,组织做的事看似伟大,但细想之下完全想不出具体的目的为何。如果是个人,倒也好理解,谁都会做些无意义的事,可换到了集体,就出大事了,成天做无意义的事情,还做得津津有味,实在是荒唐至极。而集体中的人却渐渐觉得自己变得高人一等,产生了极强的排他性。
“其实,想成为这类集团的领袖,必须有一定的边缘化特质,我和拉托都是这类人。我的种种举措虽然凝结了大量的人心,但巴波斯明显觉得不妥,最后和我一起进行了修正。我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也可能和我个人性格有关。拉托做事十分激进,巴波斯却显得保守。我做出的事总是非常规的,这点很受拉托喜欢,但我个人性格以及态度又十分沉稳,因此巴波斯对我也十分认同,以至于清算时都没有找我的麻烦,反而继续让我干以前的职位。当然,这也因为,当时的我,手底下并没有可以直接能调动的势力,也没有明显的站队倾向,加之在各方都有一定的威望,不少人给我说了好话。”
拉托、巴波斯二人,当然还有当时被掩去光辉但暗中起着不小作用的果得,他们所率领的团体经过几年的斗争一举推翻了当时的政府。拉托顺理成章地当上了总督,他之下便是巴波斯,再之后就是果得以及一众元老。果得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当年仅仅只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其实如今也才不到四十,只不过,由于行事风格佛系,当时并没太多人注意到他。
拉托上位后实施了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格拉芙侯国,他们在索卡拉的一切财产几乎都被收归政府所有,拉托扬言不会再和对方有任何往来。断侯倒是出奇地平静,默默地让驻军撤出了索卡拉全境,只是事后表示不会再给他们一毛钱。
土地被收归国有,分给所有老百姓,那几年,几乎不会再有人因为没饭吃而死亡。拉托还重新构建教育医疗体系,让所有人都有学能上,生病了可以治疗。他还主张解放妇女,提出男女平等的口号,其实,除了帝国中东部,其他很多地方,也是有着男卑女尊的情况。
总之,拉托的一系列举措确实让整个行省在极短的时间内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行省呈现出短暂的中兴局面。但是,很多问题实际上根本无法短期解决,最重要的当然还是钱。索卡拉本来就是极度不富裕的地区,拉托不仅不找格拉芙侯国帮助,甚至一切其他的外界力量都不需要,马尔斯就曾经想与之合作,但立刻遭到了拒绝。自立根生是好事,但没这个实力的,最终也只能被说成理想主义罢了。
拉托自己十分清廉,几乎没有任何过高的消费。他有十几个孩子,其中只有两个是自己亲生的,其他都是收养的孤儿。上位后,他主动提出削减自己的薪资待遇,所以,即便是他也很难有盈余。
巴波斯与拉托的争执最早便是出在薪资待遇上,巴波斯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削减公职人员的工资,医生、教室、警察这些都是政府出钱养,但如此低微的薪水,导致了大量人才流失。
时间久了,索卡拉的局势渐渐开始走下坡路,而拉托和巴波斯的分歧也越来越大。索卡拉和周边各行省地区的关系都不好,巴波斯希望无论怎样至少不应该和别人刀兵相向,可惜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当然,造成二人最终反目成仇的还得靠断侯爷。侯国明面上虽然再无瓜葛,可暗地里从没停止过使坏。多次的挑拨离间,已经让二人不再进行日常的往来。
“那次,拉托手下的人告诉拉托,说巴波斯准备zao反,建议他先下手为强,并且拿出了画好的地图以及行动计划书,拉托坚决反对。但事后,不知是谁把他们的谈话告诉了巴波斯,甚至还把行动方案一并送给巴波斯,巴波斯没办法,为了自保,他就先下手为强。再后来,他就当上了总督,并且清洗了许多军官。我运气好,虽然也一直挂名军队里,但实际上从事的都是文职,在军方没有势力和亲信。”
“不论怎么样,这位拉托总督仍然是一位伟大的人。”
果得依旧平静,微微点头:“是的。他值得尊敬。或许以结果来看,他的许多政策都是错误的。但从他当时的立场来看,一切又是合乎逻辑的。”
巴波斯上台后,立刻恢复了和其他地区的贸易往来,遗憾的是,经济上并没有进步,许多落后的制度卷土重来,人民再次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贸易通道重新打开时,人们发现流通的银币竟都长着同样的面孔,正面是女神像,背面却蚀刻着饥饿的皱纹。大家开始渐渐怀念起拉托,而当年遗留下的人里,只有巴波斯和果得二人还活着,而果得不仅从未对拉托有过任何不利的行为,反而暗地里对他的旧部十分照顾。渐渐地,他竟然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反抗领袖。而巴波斯自然是没有坐视不管,无奈索卡拉内各地大小武装力量愈发难以控制,他自己大势已去,根本无力阻止。
“我一直以来都是个混子,机缘巧合之下才有了今天。你们想做什么我都无所谓,但请你们赶紧恢复稳定。我可以答应当个临时总督,不过还是希望你们赶紧找到适合的人选来换我,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自己几斤几两比谁都清楚,是环境决定了我的一切,我深知一个人即使再厉害也不可能改变环境,您们赶快趁着这股势,让我也安稳下岗吧。”
果得的这番话当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最终也基本如他所愿。巴波斯没有任何反抗便卸任总督职务,并且自愿接受审判,以谋杀罪被关进了当年拉托待过的牢里。而在爱梅德的大军之下,索卡拉各地的武装势力也老实了很多,基本都乖乖被招安。由于土地再次被分给了百姓,大量武装团伙的士兵纷纷回家种地。最终,虽然没有按照拉托的设想,但至少人们都还有饭吃,政局也不再动荡不安。
有趣的是,这场变革唯一真正无辜的受害者当属果得,因为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等到自己的继任者,被迫在总督的位置上干到去世,从一个眼神凌厉的青年干成了头发花白的老爷爷。
钟摆吃掉了时间,某次醉酒后,果得突然用少年时的腔调开始破口大骂。随后,扔掉握着的钢笔,转而起身拿起剪子修建起了一旁的盆栽,他总是会多剪三下。剪刀啃食叶脉的声音,原来是岁月在反刍往事。
桌上留有干涸的笔尖划痕,挂在腰上的不是佩剑,而是磨得发亮的竹杖。至于,他刚才究竟说了什么?那还用说...
晚年的他,最常和别人说的一句话就是:
“帝国以前有个叫爱梅德的王八蛋,我就是信了他的邪,才白交了几十年退休金!娘希匹,这***不是人!”
......
在蛇纹岩山脉的褶皱处,先民用火山灰混凝土浇筑出蜂巢状堡群。每座塔楼的通风孔都镶嵌着硫磺玻璃,雨季时会蒸腾出金绿色雾霭。妇女们用钢木蕨的荧光孢子粉在墙面绘制祖先迁徙图,那些发蓝的纹路在月夜能指示地下暗河走向。
驮兽的青铜铃铛声在页岩峡谷间碰撞出七重回声,戴麂皮面具的盐贩子用鸟骨筹码进行交易。香料商人总会留一撮肉豆蔻埋在摊位地下,说是要向山灵缴纳隐形税。
在雷鸣祭坛上,祭司将闪电劈中的燧石雕成双面神像:一面是留着树脂泪滴的丰饶女神,另一面是用黑曜石镶嵌眼珠的噬岩者。未婚男子需在旱季背着这种神像攀登刀锋崖,直到岩壁在神像背面拓印出人脸轮廓才算成年。
蕾塔迪一脚踢开了这座豪华庄园的大门,对着后方的阿柯、二皇子一行人挥了挥手。
这座庄园位于普利耶行省的第二大城市布瑟,庄园的主人称得上是当地的土皇帝。此次行动,二皇子几乎没有带大部队,而是让他们跟着总督瓦拉行动,身边仅仅带着埃雷等上百人组成的真北卫护卫。
身旁的埃雷、阿柯、小米、阿德随着二皇子一同朝着庄园内部走入,可刚进去,便起了异样,周围渐渐出现一团团蒙蒙的雾,雕花门廊呈现出异色眼瞳纹样。
“阿萝!”望着眼前的黑裙女孩,宸大吃一惊,随后扭头微微眯起先前瞪大的双眼,嘴角也不免泛起自嘲的冷笑。
“怎么,还能认得我?”女孩声音冷漠,却又夹杂着尖酸刻薄似的愤懑。
“当然。这条裙子是你生日我送你的,有点小了,你改过了吗?都长这么高了啊...你的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看。”没有在意阿萝的讥讽,宸反而露出和煦的笑容。
“你不是也长高了吗?我们早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的孩子都比那时的我们大,你大可不必再哄我了。”
“...嗯。这么多年没见...你...你还是爱吃香菜吗?”宸不自觉地结巴起来,连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那个,你...对了,我记得你喜欢花,我帮你种了好多...可惜,不在这里...我...你一定还恨我吧。哦,不,我不应该说这些...”
“这么多年没见,你就问这些无关紧要的?就不关心我过得好不好吗?”
“也对。你过得还好吧?”
“怎么可能过得好?拜你所赐,我可是一直生活在地狱里!你知不知道我受什么样的欺负!?”黑裙女子的眼睛中开始流出妖异的紫色鲜血,一双满怀恨意的眼,发出无法听见的次声,似是可以震断宸的魂魄。
“我,遇见了大公,我拜托了他,还有——”
“够了!还想假惺惺地给我解释吗?堂堂摄政王怎么说话像个孩子了?你知道那里都是些什么人吗?义父再神通广大又能如何?”泪水流过,在双颊上刻下深黑色的斑纹,散出海妖的咸腥味。女孩突然像泄了气一般,无力地坐到地上,抱起双腿,止不住地哭泣,“...我怎么,会是你...我最喜欢、最信任的人...竟然把我往火坑里推...”
看到阿萝居然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宸反倒恢复了平静:“这可能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很快就会去救你,相信我!”
“已经不需要你了。大哥永远都不会像你这样抛弃我。我诅咒你,诅咒你不得好死!我应该把你的心脏雕成砝码,称量那些承诺里掺了多少谎言的砂砾,可惜,砝码盒早就装不下你欠我的重量了。”
“呵...”二皇子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以往胸有成竹的神情,“阿萝无论怎么恨我,也不可能会说出让我去死的话。果然,这是假的。不过,还是很谢谢你,让我可以再见到她一次,我本来还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我还是会害怕,害怕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她,但人生还是要往前走。”
雾气渐渐消散,而不远处,另一处白雾之中,埃雷则在奋力厮杀。刀刃相撞迸发的火星在雨中生长,开出转瞬即逝的铁线莲,死者的瞳孔里都倒映着这种不存在的花,仁慈的刽子手在断头台上种满荆棘花。
刺客埃雷面前的,是昔日的同伴,可他们却在肆意屠杀着平民,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他毫不犹豫地对着同伴们挥刀相向。他明白,每多犹豫一刻,就多死去一个无辜的人,昔日的同伴和他一样,有着相同的信条,绝对不会希望自己成为残杀无辜的杀人犯。
做完这一切后,埃雷只觉一阵恍惚,迷迷糊糊看见了身边拍着自己肩膀的二皇子。
“...主上...这是怎么了?”
“你们在这啊?看见大哥了吗?”又是一道少女清脆的嗓音。小米阿柯二人朝着此处走来。
“阿德。”
“拉比,您看到阿萝了吗?”古树下,阿德对着树长老恭敬地问道。
“呐,在里面学习呢。这丫头可比你好学多了。”
树洞中,白裙女子端坐在书桌上认真地读着书。
“你怎么来了?不在家做饭,想来偷懒是吧。”阿萝对着阿德嗔怪道。
“小米说阿柯钓了条大鱼,晚上亲自烤鱼给我们吃,让我们不要做了。”阿德走到阿萝身边,蹲下后将双手拖着腮,温柔地看着阿萝认真学习的脸,“你怎么最近老往老师这跑?不会!”说这话时,他赶紧回头瞅了瞅,随后做贼心虚地小声说道:“你不会想接手他这烂摊子吧?”
“怎么可能,想什么呢?”阿萝笑道,顺势拍了拍阿德的脑袋,“你总是夸弟弟唱歌好听,我想着,最近也没事,干脆我也来这学习一些呗。古文字确实很难,不过,我觉得已经摸到窍门了,等我学会了,唱给你听好不好?”
“好。”阿德笑了,至于笑得如何?对不起,想象力有限,根本无法形容。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童声:“大伯、大妈,俺娘说鱼烤好了,你们赶紧来吧。俺都饿死了,但娘说了,你们不来不准开席。”
“走吧,明天再学习,别让小米等急了。”
“好吧,看在妹妹的面子上,就先去吃饭吧。”
阿德一手牵着阿萝,一手拉着大侄子,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晚霞已经染红了海面的天空,微微咸味的海风拂过三人的面颊,一种说不出的自由自在,他的脸上也被映出一抹红。
夕阳将云层烧灼成蜂窝状孔洞,晚霞像打翻的葡萄酒桶在海面晕染开,晾晒的渔网在风中发出沙锤般的碎响,海风裹着烤鱼焦香和船漆的刺鼻味道,风中的砂砾如同无数小刀,却在触及皮肤瞬间融化成温热血液般的触感。
“啊呀,阿柯,你下手太狠了吧!大哥脸都被你拍红了。”小米还是第一次着急,怪只能怪阿柯下手没个轻重。
“也不能怨我吧?没办法。而且我真没用多大力气。”
思念在血管里析出碳酸钙结晶。瞅着周围的一圈人,阿德也是一脸懵:“这是哪?我不是在岛上吗?”
“什么?大哥想家了吗?那我们回去吧。”
“小米,你鱼烤好了吗?”
“鱼?大哥你想吃鱼?晚上就去吃怎么样?”
“我来解释吧。”二皇子说着便拖着一个男人一同走了过来。男子看着约莫三十多岁,此时正被五花大绑着,“算了,你亲自说吧。”
“我叫瞳,你们中的幻术是我弄出来的。正常来说,刚刚的大雨一下,就应该都恢复了。但您或许是因为体质问题,一直没有醒。”这个怪人左手指甲镶嵌着能吸收记忆的磷叶石,每使用一次幻术就碎裂一片,腰间悬挂的六棱铜笼里关着磷火虫群,每只虫腹刻有不同噩梦场景。
“刚才那些...为什么会是假的...”阿德一阵苦笑,随后赶紧摸了摸脸,立刻意识到了疼痛。瞅了瞅阿柯,也不好说些什么。这孩子从小下手不知道轻重,幸好刚刚手下留情了,不然自己搞不好得给巴掌扇死。
“大哥,都怪我!因为,所有人都醒了,只有你一直昏迷,他告诉我扇你一巴掌试试。我还以为你功夫那么好,应该皮糙肉厚,没想到被我轻轻一下就打红了。”
“无妨。你没事吧?小米呢?”
“大哥放心,我们根本没中招。”
“怎么?难道还能是因为麦希莱的体质问题?”阿德算是最了解麦希莱的人了,除了拉比,其他任何麦希莱和正常人都没太多体质上的差异。
“不。”瞳解释道:“他们没中幻术只能说明他们没有**。我这种幻术,对没有**的人是无效的。执念越深,陷得也就越深。会在幻境中见到最想见到的人,当然也有可能会是最不想见到的人。”
说到这,阿德和二皇子心有灵犀地对视了一下,都从对方脸上看到了留恋与不舍。
“殿下,请赐我一死。”瞳说道道。这位术士似是藏了许多不能说的秘密。
“不想活了?”
先前,众人苏醒后,很快恢复行动,以极快的速度继续作战,将庄园内除了佣人外的所有门阀子弟以及护卫全部物理消灭,只留下了瞳。
而这位瞳并非是这家的人,甚至,连家里的佣人们也纷纷表示从来没见过这人。问他话,他也是缄口不言。后来,二皇子在搜家时意外地从院子角落的土里发现了一本家主夫人的日记,才知晓其中的缘为。关于瞳的具体身世,二皇子并未多说,似乎被他的事情所打动,最终也没有杀他,只是把他交给了埃雷,随后叹息道:“这种幻术还是不要再使用了吧。如果真的可以让人人都相信或者不相信一件事,那么即使是虚无不存在的,也会变成事实。”
于此同时,以首府里颂为代表的全省所有中大型城市,各个门阀家族几乎都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唯有瓦拉市逃过一劫,其中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那是现任总督特里的老窝。
说起这位总督的手段,别说卡蒂尔特,就连爱梅德也自愧不如。
普利耶行省当年也是个富裕过的地方,但作为格拉芙侯国的邻居,也只能算它倒霉。这里各个城市地区都以门阀家族政治为主,每个地方都是地头蛇说了算。经过前几任领导班子及其家族的霍霍,以及侯国的“大力协助”,整个行省已经成了犯罪之省,监狱与其说是关押犯人的场所,不如说是罪犯的基地,众多犯罪活动中,索帕生意是最火爆的。
瓦拉城的地下甬道网络比地上建筑还要庞大,岩壁上留着二十年前黑帮时代的火把熏痕,那些螺旋状上升的煤灰纹被称作罪恶年轮。新任总督府改建自古代运盐隧道的中枢站,通风井里始终回荡着铁链拖曳的声响,据说是当年累毙的骡队魂魄仍在运送花岗岩制的法律条文。
特里总督的老家就在瓦拉,曾经是全省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但自从他接替父亲的工作以后,一举让瓦拉成了整个东部地区最安全的城市。他的措施很简单,就是杀。他设计的流动法庭的篷车由十二头白化岩羊牵引,车辙间洒满被判刑者的臼齿,官邸门廊悬挂着藤编的罪纹帘,每根藤条代表一个被剿灭的帮派头目,敢死队的弯刀柄内封存着毒箭蛙的干燥皮肤,握持时会渗出致幻黏液。
他花重金组建了敢死队,每天亲自带着巡街,但凡看到有犯罪行为的,就地处决。在瓦拉只有有罪和无罪两种判决,无罪释放,有罪直接处决。而处决方式,能落到个斩首示众都得烧高香了,凌迟处死、五马分尸甚至直接丢进河里喂鳄鱼、活埋的也不是少数。
特里当上总督后,直接向全省颁布法令,所有人可以随时无责任的击杀贩卖或者吸食索帕的人。这一举动,推动了全省两个产业的发展,一个是赏金猎人,因为击杀罪犯是有赏金的,另一个就是殡葬业。颁布政令没多久,便出现了大量主动投案自首的人,整座行省的监狱基本都被塞满了。
对于格拉芙侯国,特里的态度也十分恶劣。他多次当众辱骂断侯是畜生,狗娘养的。
当然了,即使是如此多的罪犯被处决也没法从根源解决问题。因为这些都是些小偷小贩,真正的幕后黑手是各个城市地区的门阀家族。他自己上位后为了保证生命安全,没有按照惯例搬去首府里颂,而是待在自己的老家瓦拉。
此次帝国到来,他当然知道对方的图谋,但省内情况不容乐观,双方合作反而是种双赢的手段。而具体措施,同以往一样,就是杀人,将所有门阀(自己除外)尽数消灭。
当最后一个家族纹章沉入熔炉时,沸腾的铜汁竟凝结成婴孩的拳头形状,这些流淌了三百年的血脉,到消亡时刻才露出最原始的样貌。
爱梅德一直随着特里一同行军,也不得不佩服这老家伙的狠厉。
“总督大人,如果有机会,希望我们还能一起作战。”
“元帅,我老了,只想守着自己的家。如果只是去杀断侯的人,这把老骨头应该还是能奉陪的,我们恨透了这混蛋。但去打教皇,对不起,我是有心无力了。这里的人,你们需要的话就自己去调动,凭你的本事,我全力支持。其他的,我恐怕爱莫能助。毕竟,迦撒特离我们还是远了些。”
几个月下来,除去一些主动投降的门阀残余势力,整个行省内,明面上再没有较大的势力了。而投降的残余人员也被打散丢到了其他各个城市之中,并且,在之后的时间里来回调动,频繁地召回、调走,如此循环之下,再难形成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