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没有男修士,这两个男修嘴里说的西疆土话也半生不熟,还带着点东疆潇湘口音。
“听说你从前是卖唱的歌女,最恨为男子唱曲,我们兄弟二人诚心诚意等着你的曲子,谁不知道你的二胡冠绝鬼市,我们与他们是不一样的。”
那两个男修前一刻还凶神恶煞,这会儿,又低眉顺眼,朝着那只叫阿青的鬼抱拳行礼。
这阿青来鬼市不久,也就两三年而已,逢鬼问她生前,她只推说自己生前是淮水江边卖唱的歌伎,从良后溪边浣纱为生。
杨花开时,偶遇一队男官差,好酒邀她上船唱曲,不从,被抓进牢狱,没几日就死了。
百鬼斗曲,听众都在花萼楼外,他们却非要闯进来扫兴。
好端端第一场盛宴,掉进了两个苍蝇。
“若我不唱呢?”
阿青看着年岁很大,但那男修一挥手,揭开她脸上画皮,满座哗然 。
“果然是你,”男修惊喜道,他登时从怀里取出一匣子珍珠,颗颗饱满,莹白如月,“我不信你死了,一直在淮水附近找你的魂魄,当年你唱的《望海潮》配着琵琶,我记了好久。”
阿青把手盖住脸,另一只手提着那二胡,要下不下,要上不上。
那青袍小鬼啊啊叫了一句,却是那被烧灼之后的魂魄开始裂开,生长雪白的蛛网。
“一首曲子而已,又算不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唱完,我自当修复好她的魂魄,保证完好如初。”
男修又道。
阿青把手拿下,“没有琵琶,我也很久没唱过曲子了。”
男修不为所动,他抬手一指神龛上一个簪桐花的小鬼。
“满堂众鬼,怎么可能凑不出来一把好琵琶?”
另外一个男修颐指气使,呵斥郁金堂下来弹琵琶助兴。
他端着一杯润喉的花露,面带遗憾,怅惘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年你太凶,只肯唱给女人听,我每次去,都人山人海,被挡在最后面,见不到你一片衣角。”
那花露是高阶仙草花蕊酿的酒,甘甜馥郁,修士若得一盏,实在是三生有幸。
阿青托着那银莲杯,笑了半下,抬手泼在地上,倨傲道:“你还是那么讨人烦,天底下男子都一个样,我爱给谁唱给谁唱,反正不给臭男人唱就是了。”
郁金堂站在黄金台上摸琵琶的弦,她心里咋舌,西疆是专出犟种么,长得像也就罢了,脾气也这般相似。
“她会死。”
郁金堂是开眼了,脖颈一凉,男修的剑横到她眼前,他继续威逼利诱。
“你做鬼了,我也还是念念不忘,你若依我,日后必定好好待你,我能替你还阳。”
百鬼听着在躁动,起先的花露没见过,这还阳可是天大的诱惑。
鬼魂想要投胎转世,那不一定能继续当人,或当畜牲,或当草木石头。
若是能还阳,这个条件太诱惑鬼了。
阿青一脚踢开那酒杯,“你就是好色,又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想让谁给你唱就得给你唱,你天底下最大,你根本不爱听我的歌。”
郁金堂站累了,单手夹住那灵剑将它震碎,一同震碎的还有那男修的肉身跟躯壳,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把碗摆在跟前。
“你还想听曲子么。”
郁金堂拍了拍自己怀中横抱的琵琶。
男修当即就要逃跑,却被郁金堂一掌拍死在花萼楼地上,化作一滩粘稠无比的肉糜。
那青袍小鬼立马跑过去,就着肉泥打滚,又吃了大半,被烧出的伤好了干净,道行还高了不少。
“我是女人,请君为我唱一曲,我等着眼泪入药救人, 我很着急。”
郁金堂指了指自己,但是她却依旧很悠哉悠哉。
满堂的鬼经此一吓,也没了过节的兴致,个个神情萎靡困顿,耷拉眼皮。
“她们哭不出来了,我倒想给你一两滴,但要我哭,我也没眼泪。”
阿青一脸歉然。
郁金堂微笑,一点点挫折小插曲而已 ,她撇开,好奇问道:“《望海潮》是什么曲子,我没听过,讲什么的?”
“几千年前的古曲,貌似是讲先祖海里捕捉鱼虾,感谢天地馈赠,从前海里是没有那些妖物的,想想也是怀念,我们这一代人…”
阿青改口,“我们这一代鬼,最老的也没见过当时的浔海跟溟海 ,据说很蓝,像烧制好的蓝琉璃,清澈透亮,有很多珊瑚跟小鱼。”
郁金堂听见那些鬼在唉声叹气,她想起被血水淹没的魔界,不过也不关她的事 。
仙京可比魔界好太多了,就是被迦乌打得太烂,重建花了好大功夫。
“你有什么悲伤的事,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挤一挤的。”
阿青想了一会儿,“没有。”
“你想想自己冤死牢狱的凄惨过去,回味一下。我想起我死那会,就难过得不行。”
郁金堂循循善诱。
阿青接连摇头,“太痛苦了,当鬼之后就喝孟婆汤忘记了,只记得一件事,不给男人唱曲。”
满堂的小鬼们都三三两两散了个干净,青袍小鬼把彩头捧到另外一个弹中阮的小鬼手里,她是榜眼。
过了一会儿,阿青似乎真回忆起什么,她道:“好像是有一天喝肉骨头汤,正好赶上过节,我应该家境不好,很馋那一碗汤,呛死了?记不起来了,大概吧。”
郁金堂觉得怪唏嘘的,“你别说了,再说我要跟着一块哭了,如果我请你喝一碗肉骨头汤,你能不能感动得掉一滴眼泪出来?”
“我努力一下?”
阿青试探性开口。
郁金堂拉着她的手激动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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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里热闹非凡,看着跟人间是一样的,郁金堂把破碗塞给街上一个没碗的乞丐。
她指着鬼市小吃摊,疑惑道:“这鬼市跟人间就是不一般,这字写得歪歪斜斜,我之前就没看懂过。”
她停在一处卖蜜饯的摊前,红彤彤的果子看着香甜可口,鲜艳喜人,有的绿幽幽,看着有些诡异。
“我还没出过远门,可能你是别的地方来的鬼,不认识我们西疆的字,这个叫女书,细细斜斜,有些像柳叶。”
郁金堂心道,还好你们不说西疆土话,要不然真的听不懂。
她指着整整齐齐,码得跟座塔似的果子,“这个是叫什么?”
阿青把她扯到边上:“哈儿果。”
“什么意思?”
“哈儿就是傻子的意思,这果子看着好看但不好吃,全都是骗人的,卖得还贵,好多鬼上当受骗,取这个名字调侃着玩。”
“怪不得你给我拉开,”郁金堂不信邪,掏钱每一样买了一颗 ,等她全部吃完,她信邪了。
倒回去掀摊子拿回自己的铜板。
阿青捧着肉骨头汤在闻,大棒骨熬制的肉汤,确实很香,葱花撒在上面,翠绿翠绿。
“你怎么还没哭?”
阿青神清气爽,挠了挠下巴,思索道:“可能还不够努力?”
但她真的也哭不起来。
“你家里人呢 ,别的鬼都有人祭奠,沿着香灰回家里去了,你不想她们么。”
孟婆汤说是喝了能忘记事,但是阿青光喝不投胎。
“好像有个小我很多岁的妹妹,家中两位母亲也在?”
阿青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她摇了摇脑袋,发丝散在肩上,一片迷茫。
她仔细想了很久,但是依旧想不起来太多,只记得自己死在监狱里,黑漆漆的,到底是不是被呛死还两说。
阿青吃饱喝足,摸了摸自己的宝贝二胡。
“你要鬼泪我给不了你,给你唱个曲子还是行的,我的二胡听过的鬼没说不好的。”
郁金堂手里揉着那张画皮 ,她打量着跟前这只小鬼,道行是没有的,死前应该是个凡人。
阿青还想拉二胡,郁金堂给她按住手,“您老请停手,我只想笑不想哭,眼泪的事我另外想办法 。”
阿青一拍大腿,“嗳 ,我卖唱的时候肯定挑欢快的曲,你听不听?”
郁金堂侧身虚前席。
听完她就后悔了。
“你说的欢快,我怎么感觉不到呢。”
郁金堂善音律,听了一会儿,像是在期许什么,得到了,好像又没有,大梦成空,但是跌下去之后 ,又仿佛看见什么,心生欢喜 ,紧接着就是凡俗界送葬的丧乐。
凡人写诗文爱寄情于景 ,歌曲亦是如此 。
名曲传世,必定曲中含情 ,千百种滋味,都在那抑扬顿挫里。
“但是我挺喜欢的,有一种突然发疯,夜爬名山,一路七拐八拐,沿路一个人都没有,万籁俱寂,飘着细软雨丝,拄着竹杖,一步步登顶看次日云海的感觉,虽然被风扇了八百个嘴巴子,但依旧坚韧不拔的美感。”
阿青一本正经 。
“我好心劝你一句,阴雨天次日是看不到云海的,白爬了那么久。我没疯病也懒得爬那么远 ,跟要我命一样 ,不如家里躺着看闲书。”
郁金堂诚恳道。
全然不记得前不久翻山越岭去杀迦乌。
阿青水平确实高,跟前全挤满了鬼,黑压压的一大片,没几下,就有几滴鬼泪坠到郁金堂跟前的空茶杯里。
郁金堂深受感动,又给阿青买了一碗肉骨头汤。
阿青把汤推给路边的小鬼,她一甩松松垮垮的头发 ,“我该回家了。”
“你哪里来的家?”
阿青一指百尺高楼的露台,“心无牵挂 ,那里能躺,那里就是我的家。”
郁金堂被她这副放荡不羁的样子给气笑了,不过孤魂野鬼,也不在意这些。
她只是好奇,这世上,居然还有鬼能剥下魔物的皮当二胡鼓面。
郁金堂摊开掌心,飞出一只血蛾,想要看阿青的记忆,飞进她眉心,鬼魂晃了晃,似乎站不稳。
郁金堂扶住她肩膀,查看记忆,但里面空空荡荡,洗得很干净。
似乎只有她死因相关,并无其她。
作别之后,郁金堂仍旧不死心,出了鬼市的门又倒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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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抱着二胡,在望月亮,她似乎不知道要做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脸,以为自己是个上年纪的老人来着,没想到死得时候还挺年轻的。
她呆呆地仰头看着,忽而听见芙蓉池有呜呜咽咽的哭声,犹如魔音灌耳,死死钻进她耳朵里。
阿青飘下去,只见到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孩。
绿衣裳,梳着桂花髻 ,眼睛哭得红彤彤,肿了起来,她不断抬手用袖子擦着眼泪。
“怎么了这是?”
阿青把自己吃剩下的半块饼塞给这个娃娃鬼,哄着她别哭。
小孩抽抽搭搭,吸了吸鼻子,“我找不到姐姐了,”她说完又改口,“我死了,应该是她找不到我。”
阿青叹口气,拍拍她肩膀,“找不到是好事,你都做鬼了,你要是能找到她,要么她也死了,要么你还阳了。”
小孩立即闭嘴。
“你觉得哪个概率更大一点?”
阿青觉得这一天过得怪丰富的,转了转快生锈的骨头架子。
她大穷鬼一个,也没什么新奇的小玩意,揪着池边杨柳,十指翻飞,给她编出个精致小巧的篮子。
还带盖,能翻下去,扣住里面装着的东西。
小鬼捏着杨柳篮子,似乎觉得新鲜,摸摸,也止住哭声。
“缘分天注定,死了就是缘分到这一头,没得再多的,”阿青也给自己编了一朵花,似乎是生前爱玩这些,熟练得很,“希望她们在人间过得好些就是了,哭也没大用。”
小鬼啃着那变冷发硬的饼,咬了一口,似乎咬不动,阿青见她是新鬼,还特意教她鬼怎么吃饭。
末了,她又飘回百尺高楼上看月亮,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那绿衣裳的小孩凑到芙蓉池边,看了看自己的脸,忽而手指弯曲成铁钩,抵在眉心,一划,撕开了那张画皮。
假若阿青也同这一只小鬼临水自照,必定会赞叹一声有缘分。
世上再找不出这么相似的两张脸,一个是小时候,一个是长大以后的模样。
郁金堂嚼吧嚼吧,吃了个干净,她还以为能带个惊喜回蓝家。
蓝尸同她说过,蓝京观丧子之后,一直抑郁寡欢,似乎想要用冥泉花复活长子。
估计人刚死那会儿就想着这一出,奈何没有冥泉花,无叶仙尊一嘚瑟,让蓝京观重燃斗志。
郁金堂起身,想着东疆有哪些特产。
登门拜访总不可能空着手,怪不好看的。
她好久没看见蓝尸,怪想她的。